第831章 醜八怪(2)
徐鳳年笑了笑:“北涼將軍後人,即是所謂的將種子孫,除了些二三流家族,少有讓宗族子弟去邊境上戎馬生涯,騎軍統領鍾洪武就沒有讓鍾澄心從軍,一來是不願斷了香火,二來是眼神毒辣,認準了武人治涼二十年,積弊深重,到頭來肯定還要換成熟諳治政的文官接手,可這些年朝廷小鋤頭揮得起勁,挖起牆腳來不遺餘力,以前是嚴傑溪成為皇親國戚,接下來又是晉蘭亭得勢,又有大儒姚白峰入京為官,都是千金買骨的大手筆,緻使北地本就不多的士子蜂擁入京。
其實對我而言,即將赴京入台的黃裳有多少斤兩的真才實學無所謂,關鍵是他這個清流言官肯去北涼為官,就足夠。
朝廷惡心北涼整整二十年了,以後也該風水輪流轉。
”
顧大祖聞言豪邁大笑,十分酣暢。
心底一些敲定的試探舉措,也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白頭小子年紀輕輕,已是這般大氣,他一個老頭子何須小心眼行事?
興許是否極泰來,在龍尾坡甲士截殺和坡下魔教攔路之後,一行人走得異常平靜,穩穩當當臨近了采石山,進山之前路邊有座酒攤子,賣酒的老伯見著了胡椿芽,就跟見到親生閨女一般,死活不要酒錢,拿出好酒招呼著馬隊眾人,胡椿芽也沒拿捏架子,親自倒酒給黃大人徐瞻周親滸幾人,至於徐鳳年這幫讓她又驚又懼的角色,自行忽略不計。
徐鳳年一直對這個刁蠻女子沒有好感,此時心想確實是不管如何惹人生厭的女子,到底還有幾分心柔的時候,胡椿芽興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她最討喜的時候,不是她濃妝豔抹紅妝嫁人時,不是她意氣風發走江湖,可能就是這種無關痛癢的一顰一笑。
徐鳳年坐著喝酒,顧大祖一碗酒下肚,喝出了興緻,擡頭看山,滿眼大雪消融之後的青綠,朗聲道:“天不管地不管,酒管。
”
黃裳一口飲盡,抹嘴後也是笑道:“興也罷亡也罷,喝罷。
”
徐鳳年沒有湊熱鬧,隻是笑著跟袁左宗碰碗慢飲一口。
采石山情理之中遠離城鎮鬧市,入山道路四十裡,皆是狹窄難行,否則早就給官府打壓得擡不起頭,不過之後二十裡,給人豁然開朗的感覺,大幅青石闆鋪路,可供三輛馬車並駕齊驅,可見采石山的財力之巨,道路在青山綠水之間環繞。
胡椿芽在跟山上一名地位頗高的中年漢子在前頭低聲言談,她時不時轉頭朝徐鳳年指指點點,漢子面容深沉,眼神兇悍,顯然對這個不速之客沒什麽好觀感。
徐瞻周親滸兩人自然不希望惹是生非,可在采石山,胡椿芽便是那當之無愧的金枝玉葉,徐瞻可以提醒幾句,可他不願說,周親滸想說,卻知道不好開口,一時間道路上的氣氛就有些詭異了,隨著迎接胡椿芽的人馬越來越壯大,幾十騎疾馳而至,氣勢半點不輸龍尾坡上的軍伍健卒,一聲聲大小姐此起彼伏,更是讓胡椿芽得意洋洋,神態自矜。
尤其是當一名神態清逸的青衫劍客孤騎下山,出現在視野,更是讓胡椿芽眼眶濕潤,好似受到天大委屈,氣態不俗的劍客應了那句男人四十一枝花的說法,越老越吃香,腰間挎了一柄古意森森的長劍,兩縷劍穗搖搖墜墜,除了劍,還有一枚醒目的酒壺。
青衫男子在馬上彎腰,眼神愛憐,摸了摸女兒的腦袋,然後對眾人抱拳作揖緻禮,徐瞻周親滸這兩個後輩也都趕忙恭敬還禮。
采石山財大氣粗,人多勢眾,他們這般單槍匹馬逛蕩江湖,萬萬招惹不起,出門在外靠朋友,尤其是無名小卒行走江湖,跟希冀一鳴驚人的年輕士子闖蕩文壇是一個道理,都講究一個眾人拾柴火焰高,能夠結下一樁善緣才是幸事。
名聲靠自己拚,更靠前輩們捧,老江湖都懂。
入贅采石山的趙洪丹知道自己女兒習性,對於一些潑髒水的言語,貌似全然不信,反而對“徐奇”格外看重,上山時主動勒馬緩行,溫聲說道:“椿芽不懂事,她這趟出行,多虧徐公子照應著,這次造訪采石山,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徐公子一定要直言不諱,既然相逢,那都是自家兄弟了,那就把采石山當成家。
”
徐鳳年笑道:“徐奇對采石山聞名已久,趙大俠的九十六手醉劍一鼓作氣衝鬥牛,更是江湖盡知,這次叨擾,徐奇在入山之前實在是有些忐忑,跟趙大俠見過以後,才算安下心。
”
趙洪丹灑然大笑,嘴上重複了幾遍謬讚。
山上向陽面有連綿成片的幽靜獨院小樓,竹林叢生,風景雅緻,以供采石山來訪貴客居住。
小樓用小水竹搭建,冬暖夏涼,樓內器件也多以竹子編制而成,竹笛竹蕭竹床竹桌,一些竹根雕更是出自大家之手,古色古香。
趙洪丹親自事無巨細安頓好一行人,這才拉上女兒胡椿芽一起上山去見采石山真正的主人。
徐鳳年出樓後沿著石闆小徑走入竹林,小徑兩旁紮有木柵欄,沿路修竹上掛有一盞盞大紅燈籠,想必天色昏黃以後,燈光綿延兩線,也是罕見的美景,徐鳳年走著走著就來到一座古寺之前,泉水叮咚,古寺為采石山胡家供養,想必不會對山外香客開放,懸匾額寫有霞光禪祠,大門一幅對聯也極為有趣,“若不回頭,誰替你救苦救難。
如能轉念,何須我大慈大悲?
”
回頭。
徐鳳年微微一笑,就有些想要轉身離去回到住處的念頭,朱袍陰物出現在他身邊,經過這段時日的休養生息,它的兩張臉孔已經恢復大半光彩,隻是六臂變五臂,看上去愈發古怪詭譎。
徐鳳年既然不想上前入寺,又不想就此匆忙返身,就走向寺外小溪畔,蹲在一顆大石頭上,聽著溪水潺潺入耳,一人一陰物心境安詳,渾然忘我。
陰物低下頭去,瞧見他靴子沾了一些泥土,伸出手指輕輕剝去,徐鳳年笑道:“別拾掇了,回去還得髒的。
”
可陰物還是孜孜不倦做著這件無聲無息的瑣碎小事。
兩人身後傳來一陣稚童的刺耳尖叫聲。
鬼啊鬼啊。
一群衣衫錦繡的孩子手臂挎著竹籃,提有挖冬筍的小鋤子,在竹林裡各有收獲,此時猛然看到一個竟能將面孔扭到背後的紅衣女子,當然會當成了隱藏在竹林裡的野鬼。
“別怕,這裡就是禪寺,咱們一起砸死那隻鬼!
”
“對,爹說邪不勝正,鬼最怕寺觀誦經和讀書聲了,一邊砸它一邊背千字文。
”
當一個年歲稍大的男孩出聲,狠狠丟出手上的鋤頭。
其他孩子也都附和照搬。
采石山的孩子很早就可以輔以藥物鍛煉體魄,氣力之大,遠非平常孩子可以媲美,七八柄鋤頭一下子就朝溪邊丟來。
幾個哭泣的女孩也都紛紛壯起膽,她們的臂力相對孱弱,鋤子丟擲不到溪畔,嘴上開始背誦幾乎所有私塾都會讓入學孩子去死記硬背的千字文。
丟完了鋤頭,都沒能砸中,男孩都開始彎腰拾起更為輕巧的石子,可惜不知為何,不論鋤頭還是石子,都給篡改了既定軌跡,失去準頭,落在白頭鬼和紅衣鬼這一雙鬼怪的四周,孩子們沒了初時的膽怯,愈戰愈勇,便是膽子最小的幾個童子丫頭,也開始笑著將丟擲石頭當成一樁樂事,丟光了附近石子,就換成竹籃中的冬筍。
徐鳳年的手臂一直被它死死攥住,他才沒有轉頭。
“走,喊爹娘來打鬼。
”一個男孩發號施令。
一個小女孩嫌棄地瞥了眼朱袍陰物,一臉唾棄道:“醜八怪!
果然是鬼!
”
這一句醜八怪。
也許勝過了神武城外的韓貂寺所有淩厲手段。
徐鳳年正要說話,轉頭看到它除了一臂握緊自己手臂,其餘四臂捧住了歡喜悲憫兩張臉龐,手指如鉤,滲出血絲,幾乎是想要撕下臉皮下。
他輕輕擡手,一點一點拉下她的手指,望向溪水,繞過她的肩頭,讓她的腦袋枕在自己肩頭。
她的眼眶在流血。
四行血淚,模糊了兩張臉頰。
徐鳳年呢喃道:“徐嬰,你怎麽可以如此好看,以至於我在神武城外,在借出春秋劍之前那一刻就想啊,跟你死在一起也不錯。
”
她的歡喜相在哭,悲憫相在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