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7章 燈籠(2)
陸東疆見爺爺有些罕見的意態闌珊,就越發忐忑不安。
自問這幾年主政太溪郡,不敢懈怠,人情往來也無紕漏瑕疵。
如今朝廷大刀闊斧,大興科舉,轄境內多位與他有師生之誼的士子都進士及第,在陸東疆捫心自問之時,老人突然提了提手中燈籠,輕聲說道:“這玩意兒有個說法,越工越俗,是講說一旦造工太過繁複,失去原味,就過猶不及。
做人也是一個道理,誰都不厭惡一個八面玲瓏的人物,可誰都不好會真心實意跟這種人成為知己,就更不會患難與共,想要與人相處融洽,總要知道那人的一兩件糗事一兩個把柄才能舒心,才能放心。
你在太溪郡,不是沒做好,是做得太好,已經木秀於林。
咱們陸家的長孫媳婦人不壞,雖說是小戶人家出身,到了這裡以後卻能夠持家有道,她不喜你沾花惹草,是人之常情,你願意與她相敬如賓,更是好事,可因此推掉那些風月場合的應酬,與整個官場格格不入,你真以為那點表面上的清譽,離任時的一兩柄萬民傘,就能讓你踩著別人升官啦?
須知如今咱們陸家在青州已經無法一言九鼎,以後也隻會每況愈下,有爺爺在世一天,一切還好說,等哪天我閉眼了,你這般舉世皆醉你獨醒的作態,無異於四面樹敵,你興許自認是好官好人,仰俯皆無愧,可你爹走得早,幾個叔伯也不爭氣,爺爺扶了他們大半輩子也沒能扶起來,別說出力,能不拖後腿就殊為不易,日後既然是由你當家,難免要像儀門之後的那道影壁,獨當一面,為這個家族擋去所有汙穢,你就不能再像今天這樣想當然了。
”
很少跟子孫長篇大論的老人歇了歇,神情蕭索。
陸東疆臉色慘白,大冬天汗流浹背,官服後背被汗水浸透。
未見馬車,先聞馬蹄。
陸費墀輕聲感慨道:“官官相護,這四個字不好聽,卻道出了為官的真諦,如今青黨三姓勢同水火,各奔前程不說,還要官官相輕,如何能走得長遠。
青州這盤棋,爺爺已經無力回天,該拿到手的好處都拿到手,很難再從溫太乙洪靈樞兜裡搶什麽,爺爺尚且做不到,虎口奪食的事情,你們更不行。
可爺爺在死前還能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你們帶到另外一張棋盤外坐下,那兒落子不多,大有餘地。
不像舊棋盤上的犬牙交錯,錙銖必較,即便陸家氣力不濟,可是陸家子孫因此也不至於餓死。
”
陸東疆曾經在春神湖上跟老人一起與北涼褚祿山密晤,雖然沒有參與談話,但以他的處世智慧,還是足以抓住兆頭端倪,何況陸丞燕秘密返還了一趟北涼,隻是陸東疆不願深思,北涼寒苦不說,關鍵是勢如累卵,陸東疆生於安樂,習慣了旱澇保收的太平日子,哪怕女兒有可能成為藩王側妃,也是從不覺得有什麽榮耀,一時歡愉換來滿門抄斬,陸東疆幾次都嚇得半夜驚醒,卻又不敢質疑爺爺的主張。
隨著馬蹄聲越來越清晰,陸東疆鼓足勇氣,咬牙說道:“爺爺,在舊棋盤上,陸家哪怕江河日下,好歹還能寄希望於以後出現一位國手去奪回失地,可換了那張說不定哪天就要傾覆的棋盤,無論陸家下棋人是孫兒還是誰,隻有滿盤皆輸的下場,真要換嗎?
”
陸費墀眯了眯眼,陸東疆滿頭大汗,擦都不敢擦,一鼓作氣說出心裡話後頓時氣勢大減,低頭說道:“是孫兒錯了。
”
不曾想對這個嫡長孫不苟言笑的老人破天荒開懷一笑,拍了拍陸東疆的肩膀,“東疆,爺爺等這一天等了很多年。
”
陸東疆猛然擡頭,一臉不敢置信。
陸費墀望向盡頭昏暗的羊房夾道,欣慰道:“一味崇古要不得,作詩做人都一樣。
你如果這輩子連對爺爺說一個不字的膽量都沒有,爺爺閉眼的時候,會很失望。
爺爺之所以對燕兒青眼有加,就是她比你們都聰明識趣,知道什麽時候該點頭,什麽時候該搖頭。
爺爺這輩子在京城輾轉三部,被那麽多人跪過,其中很多人如今都做上了六部尚書,你說溜須拍馬的言語,爺爺聽了多少?
要是赴京,便是碧眼兒也會以禮相待。
溫太乙和洪靈樞怎麽跟你爺爺比?
更別說其中一個還得跟張巨鹿搖尾乞憐。
一個人燕窩魚翅吃多了,不經意吃上一吃家常小菜,隻會尤為胃口大開。
不過話說回來,爺爺到了這個歲數,難免老眼昏花,你要說五十步外站著誰,爺爺肯定回答不出來。
可是看待時局,應該要比你們遠一些。
再說我陸費墀的賭術賭運,一向不差,最後一次押注,老天爺想必多少會給些面子。
”
陸東疆心胸中多年積鬱蕩然一空,神采奕奕。
老人笑道:“良禽擇木,就怕大樹不牢靠,改換門庭,就怕大廈將傾。
可北涼的氣象,哪裡像是要頹敗了,分明是越來越家門興旺的局面。
以往是強枝弱乾,確實不宜攀附,可如今主乾逐漸壯大,當年爺爺在告老還鄉途中,跟一個姓黃的人談論天下大勢,他就說隻要撐得過父子接連兩次京城之行,那就值得外人去押上全部身家,爺爺對此深以為然,這才有了今晚的見面,以及接下來陸家的背井離鄉。
陸氏子弟良莠不齊,將來肯定會有人在趕赴北涼紮根以後,因為燕兒的身份去恃寵而驕,你這個當家主的,也無須太過約束,揀選幾個不堪大任的陸家人,當做棄子,主動幫著新涼王去殺雞儆猴,北涼十有八九會記下這份舊情。
園內盆景,想要好看,終歸是要裁裁剪剪的,不取舍不行,天底下沒有光得不舍的好事。
”
陸東疆既是悚然又是恍然道:“孫兒定會銘記於心。
”
始終提著燈籠的老人眯眼竭力望向那駕漸行漸近的馬車,原先言語溫吞,無形中也急促幾分,“爺爺很希望以後在下一次朝政跌蕩時,陸家能有一個像爺爺這樣的老不死,去跟子孫撥開迷霧面授機宜,這便是爺爺最大的心願。
”
陸東疆突然臉色劇變,淒然道:“爺爺,你不跟我們一起去北涼?
”
老人歎了口氣,終於把手中燈籠緩緩遞向這個嫡長孫,微笑道:“陸家換了新東家,可總得有人給老東家一個交代,有始有終,這也是一種舍得。
再說了,清明時分,墳前空落落的,不像話。
”
陸東疆接過其實分量輕巧的燈籠,卻重如萬鈞。
老人遞出去燈籠後,似有失落似有釋然。
不轉頭,僅是伸手指了指背後府邸簷頭,沉聲道:“記住一點,人在屋簷下,給人低頭做事是本分,但也別忘了擡頭做人,因為這是咱們打從娘胎落地起就不能丟掉的本分。
”
老人悄悄挺直了腰杆,望向那輛馬車走下的北涼王。
當年那個年輕將領在打光了本錢後死活不肯認輸,為了東山再起,跟一幫位高權重的閣老求著施舍兵馬,在滂沱大雨中一站,就從清晨站到了黃昏。
而他陸費墀就是當年諸位閣老之一。
手上已經沒有燈籠的年邁老人,嘴角帶著笑意,緩緩閉上眼睛。
陸東疆大驚失色,趕緊上前扶住向後倒去的陸家老祖宗,頓時泣不成聲。
手中燈籠重重摔在地上。
人死燈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