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1章 中原宗師,盡至關外(4)
不料中年人搖頭道:“我今日不殺你。
我徒弟說過,你張昀為人厚道素有俠名,憑這句話,你就不用死。
”
那個俊逸公子哥跪在地上,對著他爹益州別駕的屍體嚎啕大哭,“你這個瘋子,為什麽要殺我爹?
!
你不得好死!
”
張昀之女看到心愛男子的淒慘模樣後,也是梨花帶雨,蹲下身想要安慰幾句,卻被年輕人一把推開,“滾開,都是你這個喪門星,我爹就是被你害死的!
要不是你和你娘慫恿,我堂堂別駕之子,怎麽會對那個無名小卒三番五次出手為難,又如何會親自以官職請動張大椿出手傷人?
!
”
張昀如遭雷擊,臉色木然地轉過身,看著妻子女兒,面無表情問道:“說吧,到底是怎麽回事?
都到了這份田地,好歹要我張昀死得明明白白。
”
那個風韻猶存的婦人再無半點平時雍容儀態,神色猙獰恐怖,厲聲道:“張昀!
我怎麽知道那個窮小子的師父如此厲害,要怪也隻能怪那姓李的年輕人故意裝癡扮傻,若不是他有意隱瞞身份戲弄我們劍雨樓,我又怎會刻意阻攔他跟我們女兒的姻緣?
!
哈哈,我現在隻後悔當時沒有讓張大椿那個老廢物一劍殺了他!
”
張昀看著瘋癲了一般的妻子,陌生而厭惡,重新轉身,“前輩,我張昀能否以一死換取劍雨樓無關人等的活路?
”
中年人搖頭道:“不能。
”
張昀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個字。
中年人又說道:“你放心,我今日前來原本隻殺張大椿一人,現在也不過是加上地上那個,以及逃離劍雨樓的益州副將,至於其他幾個死人,既然是想殺我,那他們就得為自己生出殺人的念頭付出代價。
雖說在我看來,你妻女兩人也該死,但是我徒弟從無這種想法,我不會讓他感到愧疚。
”
張昀已經根本無法理解這個人的想法。
就像他自幼每次登樓觀看那些所掛的歷代劍仙圖像,從來想不明白為何同樣一把劍在他們手中,便可氣衝鬥牛,便可神仙一劍地動山搖。
但是中年人又說道:“你們劍雨樓從今以後就不要再開張了,什麽劍落如雨大是奇觀,真是侮辱你們手中的劍,我相信天下任何一把劍,隻要握在真正的劍士手中,都不屑與他人之劍為伍,李淳罡的木馬牛是如此,世間平平常常的劍也是如此。
所以頂樓那些掛像所畫之人,如果有在天之靈,估計早就笑都笑死了。
劍在鞘中,隻為不平而鳴,一劍出鞘,更需問心無愧,豈是拿來給外人賞景拍手叫好的?
”
張昀慘然一笑,眼神堅毅起來,沉聲道:“前輩所說,大有道理,隻是劍雨樓畢竟是我張家先祖數百年心血所凝,因此今日張昀可死而樓不存,唯獨不可樓不存而張昀苟活!
”
中年漢子是第一次正眼看待此人。
張昀緊緊握住那把火燭劍,心中再無雜念,“我張家劍雨樓,曾有呂祖騎鶴而過,曾有劍皇蘇秀登樓點評天下劍客,更有劍神李淳罡在此指點過祖父劍術,我張昀今日若是一退,那麽劍雨樓就是真的亡了!
張寧靜,張緻遠,張淡泊,張明志,你們四人記住,在我死後,劍雨樓人可死,匾額可墜,唯獨劍雨樓三字不可無!
不可辱!
”
張昀拔出火燭劍,慷慨赴死,笑道:“死之前,先謝過前輩讓我拔劍之恩。
對於前輩之徒,那個叫李懷念的年輕人,我張昀人之將死,也鬥膽說幾句心裡話,事實上我對李懷念頗有好感,並非是因為他根骨並不出眾,但對劍術見解極為高屋建瓴,而是看到這個年輕人,讓我想起自己年少時的意氣風發,願意為心儀之人不管不顧,我的本意是想讓他多吃幾頓閉門羹,就像我年輕時候的慘淡遭遇一般,隻是後來不知為何小女突然就轉變了心思,當時還有些遺憾,也未深思,更未想到張大椿對那個年輕人出手。
”
說到這裡,張昀轉過頭,看著那個眼角已有皺紋的美貌婦人,柔聲道:“以前的你,不是這樣的。
”
婦人一臉茫然。
中年漢子不再雙手負後,看著眼前這個持起手劍式的劍雨樓樓主,笑道:“盡管出手,我自有分寸,會讓你何時力盡何時身死。
”
西蜀劍雨樓號稱收集天下精妙劍招一千有餘,雖然事實上大多數劍招都是歷代劍樓樓主和出色弟子的招式而已,放眼天下並不算如何出類拔萃,隻是數百年積攢下的底蘊,一些壓箱底的招數,的確是當世一流劍術,隻可惜張昀也自知許多劍招妙至巔峰,而他不得其中真意罷了,畢竟太多劍道宗師的傳承各有千秋,劍意更是零散駁雜,甚至不乏有兩兩矛盾之處,張昀終究沒有達到返璞歸真的境界,如遇黃金萬兩而雙手空拳隻能拿走幾百斤。
中年漢子一手負後,一手伸出。
張昀出劍氣象萬千,忽而氣勢磅礴如大日東升,忽而細柔連綿如江南陰雨,忽而厚實凝重如隆冬大雪,忽而輕盈空靈如枝頭雀飛。
更難得是種種截然不同的劍意之間,張昀銜接縝密,並不顯突兀生硬。
需知劍雨樓家訓首句便開篇明義:昆侖日出,滄海明月,春神湖水,廣陵大潮,赤城煙霞,兩遼飛雪,大漠黃沙,種種奇觀,皆蘊劍意,化而為一,劍道止境!
隻是任由張昀一劍一劍遞出,那個中年人每次皆是以手指輕輕彈開火燭劍尖,故而每一次顫鳴,都意味著張昀一道精妙劍意的戛然而止。
這幅荒誕場景,就如風流士子每一次朗誦千古名句後,都被一個粗鄙村夫以放屁二字硬生生打斷。
廣場上,隻見劍氣如虹。
張昀一人一劍模糊不清,唯獨那名中年漢子始終站在原地,輕描淡寫,雙指輕彈。
哪怕是再門外漢的劍雨樓雜役弟子,也心知肚明,兩者劍道造詣高低,如雲泥之別。
他們的師父或是師祖,西蜀劍雨樓樓主張昀,位列西蜀道十大宗師之一,哪怕是身為榜首的春帖草堂首席供奉劉閱微,也絕不敢說僅憑雙指對敵傾力出劍的張昀,更別談是身形不動如山的前提之下。
這個中年漢子的橫空出世,既讓人震撼那種傳說中陸地神仙一般的玄奇修為,無形中也為許多志在劍道登頂的劍雨樓弟子,鋪開了一幅高遠壯闊的武道畫卷。
在場所有人都心情複雜,劍雨樓遇上這樣的生死大敵,誰能力挽狂瀾?
今日已經注定無法一雪前恥,可是十年二十年後就當真可以?
就在張昀劍勢漸弱之際,也是劍雨樓樓主心知必死之時,張昀反而心中並無太多不甘,隻是覺得酣暢淋漓展現畢生所學後,仍然不過是此人雙指一彈的事情,有些愧對先祖罷了,千辛萬苦求不得,卻在此刻恍恍惚惚之間劍心達到清澈空明境界的他,已經沒有遺憾。
“師父,別殺人,殺人是犯法的啊!
”
突然遠處一個焦急嗓音響起,那個並不陌生的嗓音落在劍雨樓弟子耳中,以前隻覺得可笑可憎,這會兒無異於天籟之音。
至於那言語內容,再沒有人感到滑稽了。
中年人雙指彈開張昀一人一劍,逼迫其退出數十步遠,轉頭對那個匆匆趕來的徒弟氣笑道:“什麽時候殺人不犯法了?
”
年輕人跑到他身邊,低聲道:“犯法不犯法先不去說,可你在這麽多人眼皮子底下殺人啊,傳出去多不好聽,桃花劍神在西蜀劍雨樓大開殺戒,有損威名!
”
那個跑去滿大街尋覓年輕人蹤影的門房老人,不知道自己等於救了劍雨樓一命。
中年人無奈道:“我何時在意過名聲?
”
年輕人理直氣壯道:“做徒弟的我,在意!
很在意!
”
中年人一笑置之。
汗流浹背的張昀收劍入鞘,雙手抱拳,臉上笑容無比真誠開心,一揖到底,“晚輩已經知曉前輩身份了,劍雨樓因前輩而在西蜀除名,張昀此生無憾!
劍雨樓亦是無憾!
”
此言一出,自張昀以下所有劍雨樓供奉客卿、門中弟子,全部驚駭異常。
在江湖上,對所有白道人物而言,個人名聲本就極為重要,至於涉及所在宗門的聲望,更是重上加重。
張昀這個驚世駭俗的說法,言下之意,便是說眼前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之於天下劍道,就如同吳家家主挾劍塚之威說飛劍,如同柴青山代表東越劍池說鑄劍。
否則無論此人武道修為何等之高,無論此人如何視眾生如螻蟻,都不至於讓懷有以身殉劍之意的張昀主動說出這句話。
中年人對此沒有任何臉色異樣,坦然受之,或者準確說是全然不予理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