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永子十局一段事(2)
野棋士搖頭道:“尋常人下棋大概算是弈隻一面,我勉強能有兩面,當今棋壇名家可顧三面,渭熊先生卻是與黃三甲雙雙獨弈四面,我哪敢去蚍蜉撼大樹。
不過此生若能與渭熊先生手談一局,雖死無憾。
”
徐鳳年幫忙收拾棋子入盒,這才起身玩笑道:“我可沒有你這種朝聞道夕可死的境界,輸給你不冤枉,這趟願賭服輸。
嘿,那上陰學宮有名動四方的當湖十局,咱們也算有永子十局。
就此別過。
”
目盲野棋士笑道:“這幾本書就贈予公子吧。
”
徐鳳年一點即透,其中兩本書籍在魚幼薇屁股下墊了許久,想必野棋士早已聽聲聞味,知道是自己帶出來的“家眷”,出於避嫌,再討要回去就不合適了,徐鳳年再掏出十文錢,交給起身後身材清瘦棋士,打趣說道:“最後這十文錢,就當從你這邊再買兩斤禮義廉恥好了。
”
棋士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下,溫雅笑道:“公子不缺這些。
”
徐鳳年大笑而去。
盲棋士收拾好行囊,孤站在寂靜無人的巷弄中,面朝巷口深深彎腰,一揖到底。
————
走出永子巷,策馬而返,徐鳳年嘖嘖道:“小小永子巷就有這麽厲害的人物。
”
魚幼薇皺眉問道:“他是刺客?
”
徐鳳年啞然失笑,下巴抵在懷中的魚幼薇腦袋上,一臉無奈道:“你想多了,我隻是感慨那木盲棋士的棋力驚人而已,他自稱棋盤上隻可弈兩面,過謙了,我敢說二姐與他下十局都要輸兩三把,想必是他從未與頂尖國手手談過,因此不知道自己的厲害。
”
魚幼薇點頭道:“此人弈棋擅長以棄為取,以屈為伸,視野開闊。
可不僅是隻限如此,第九局中被你無理手惹惱了,才展露出他即便是正面角鬥,力量更是奇大的一面。
他若真是普通家世,失明後自學成才,那毫無疑問這人是棋道的天生巨才。
”
徐鳳年輕輕說道:“他的雙目是被刺瞎的。
”
魚幼薇愕然。
徐鳳年感慨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些背後辛酸就不是本世子感興趣的了。
”
魚幼薇揉了揉武媚娘腦袋,問道:“沒有想過請到身邊做幕僚嗎?
”
徐鳳年搖頭道:“下棋下得好,不意味著做官就能做順。
我已經賭輸了一百文,就不再去賭了。
”
魚幼薇笑而不語,這位世子殿下棋力可謂相當不弱,想必連輸十局已經是顏面盡失,不好意思再與那目盲棋士過多接觸了。
徐鳳年沒來由說了一句,“就看靖安王趙衡的賭運如何了。
”
徐鳳年突然苦著臉道:“完蛋,老子今天賭運這般差,此消彼長,趙衡那隻老烏龜十有八九要賺翻。
”
魚幼薇疑惑問道:“怎麽了?
”
徐鳳年呢喃罵娘了幾句,沒有作聲。
永子巷中,年輕盲棋士吃力背起行囊,不過棋墩兩盒棋子外加幾本棋譜而已,便有些勞累不堪了,棋士默默自嘲百無一用是書生,走了幾步,揚起一個溫煦笑臉,永子十局,足足掙了一百文錢哩,這兩年自己在永子巷中除了故意示弱,就沒有真正輸過一局,襄樊本地愛棋人已經不願意自己賭棋,除非是一些來永子巷遊玩的外鄉客人,才會上鉤,所以一日賺百文,是難得的好光景。
再則那名公子極為有趣,身世自然是極好的,他眼瞎心不瞎,那般家世優越的公子哥,卻下得一手好棋,這些年自己已經很難去費心費神下棋了,年幼學棋時贏棋開心輸棋更歡喜,如今一直贏棋不輸棋,下棋的愛好便愈發清減,生怕哪天就真的隻是為了糊口而去下棋,真有那一日便是棋道止步的一天。
念及自己慘淡身世,盲棋士面容冷淡,似乎忘了去如何去悲慟。
這世道,瞎了不去看就好。
若能多遇上幾位下棋十局的好心公子,興許才會後悔當年自刺雙目,可家道中落,落魄如喪家犬後為了苟活,下棋十年,遇上了幾個?
行到巷口拐角,盲棋士被攔下。
傳來一道威嚴嗓音:“我家主子要見你。
”
盲棋士平靜道:“不見。
”
不遠處停了一輛馬車,車中雍容男子手上拿著目盲棋士的身世記載,紙上筆墨還未乾涸,分明是才提筆寫就的東西,永子巷十局,巷內賭棋的旁觀的陸續不下數百人,即便是身在局中的年輕棋士,都沒有多想,隻是認為好運遇上了心善的公子哥,卻不知首局結束時便有消息傳到襄樊城中最權貴的地方,下至第三局時就有棋譜送達那座門口擺有雄獅的府邸,第五局時府中主已經讓下人去徹查目盲棋士的身份,第八局結束,車廂內的男子還在猶豫如何處置,直到第九局,見識到那個年輕瞎子的真實棋力,這才笑著親自出府,一直耐心等到現在,當手上拿到最後幾頁目盲棋士十年賭棋生涯的瑣碎零散記錄,他覺得耐心可以更大一些,所以當貼身侍衛在馬車外輕說那人不見,他並不惱怒那小子的有眼不識泰山,再者,那小子本就是個瞎子嘛。
男子燒掉了於己而言無非是幾百字一段螻蟻身世的幾頁紙,然後親自下馬,走到那風骨極硬的目盲棋士身前,緩緩說道:“陸詡,青州海昌郡人士,祖父陸遊是前代碩儒,父親陸兄皆是不差,一門三傑,主修經史,不曾想修撰西楚國史時替讀書人說了幾句公道話,被小人構陷,差點滿門抄斬。
你自刺雙目,自絕仕途前程,才得以保下性命,這十年日間在永子巷賭棋,夜間便去相國巷為勾欄女子撫琴,掙的都是髒銀子,可知你的仇家已經成為海昌郡郡守大人?
”
目盲棋士平靜道:“這銀子,不髒。
”
中年男子笑問道:“且不論銀子髒不髒,我問你,想不想一展才華,而不是在兩條巷子裡鑽營求活?
”
年輕棋士笑道:“雖說此時已是晚上,可陸詡還是不太願意做夢。
”
男子哈哈笑道:“聽說你曾經說過一句話:我輩腹有千斤書萬斤才,要賣卻隻賣與帝王家。
”
目盲棋士皺眉道:“這等讀了幾天書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謅狂語,當不得真。
”
男子沉聲道:“我卻要當真一回!
”
目盲棋士苦笑道:“事到如今,還不肯放過陸家嗎?
”
那手上掛了一串念珠的男子平淡道:“我姓趙名衡。
帝王家,如何才算帝王家?
一個靖安王夠了沒?
!
”
————
靖安王府,世子趙珣滿頭霧水找到在書房中抄寫佛經的父王,輕聲問道:“聽說父王帶了一名扛琴的目盲棋士回府?
有何深意?
”
靖安王笑道:“此子是海昌郡陸家的最後一人,若隻觀棋,府上無人能勝過他,交由你養著便是,反正花不了幾個錢,如果隻是個在棋盤上經緯談兵的貨色,就當養了不會咬人的條狗,若是的確有些才華,就收入王府幕僚,雕琢一番,日後你當著他的面收拾一下海昌郡太守俞漢良,他再出謀劃策便真正誠心了。
士為知己者死,珣兒,這點古人說爛了的道理,你要牢記在心。
而且如何與這等士子相處,你要收起與韋瑋那幫紈絝交心的那套,別依仗著身份壓人,天下讀書人不都是傻的,心思最是細膩,興許讀不出大義,但讀出分不清是自負還是自卑的性格,總不是難事。
珣兒,父王教你一事,對付這些個士族才子,你就把他們當作靖安王世子殿下,你當作他們。
”
趙珣笑道:“知曉了,父王將心比心,早已是佛心了。
”
靖安王趙衡眯眼笑道:“不需你溜須拍馬。
”
趙珣小心退出書房。
趙衡繼續以一杆軟毫抄寫佛經,抄寫完畢,冷冷道:“陸詡,本王留著你無非是想過幾日與你說一段故事。
本王這般大手筆,若沒個無關大局的知音,太無趣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