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0章 讓你終是求不得(25)
很奇怪,這位皇帝陛下,從皇子到登基,都沒有任何不好的名聲,半點都沒有,事實上哪怕他不是先帝長子,他的登基稱帝,依然十分名正言順,顯得是那麽眾望所歸。
而在他坐龍椅之後,明明並無半點不妥之處,他有名士雅量,有明君氣度,有聲望民心,可到最後,一統中原的離陽王朝,老皇帝趙禮,先帝趙惇,傳到趙篆手裡,又葬送在他手裡。
春秋之中,亡了國的皇帝,有些必須死,有些不用死,前者如昔年大楚薑氏皇帝,後者如舊南唐末代君主。
雖說這位年輕皇帝屬於前者,可趙篆其實並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隻是想在這裡想明白一件事,為什麽到最後自己會輸得無聲無息,好像是驟然倒塌的一座高樓,瞬間分崩離析,甚至讓人根本來不及補救。
是雄才偉略的祖父就已經錯了?
還是趙室基業在父皇手上變得搖搖欲墜?
背對陳望的皇帝陛下,神色安靜。
陳望突然看到站在廊道盡頭的那位“年輕”宦官。
陳望欲言又止,後者緩緩前行,沿著廊道一直向前,與陳望擦肩而過,繼續前行,最終一個拐角,就那麽消失了。
從頭到尾,無聲無息。
陳望閉上眼睛,滿臉痛苦。
不知何時,皇後娘娘嚴東吳姍姍而來,哪怕是到了這一刻,她依然風姿如舊。
陳望讓出門口,作揖行禮。
嚴東吳點頭還禮後,走入勤勉房,坐在皇帝陛下的身邊,沉默不語。
趙篆轉過頭,笑道:“你來了啊。
”
嚴東吳微笑道:“陪陪你。
”
趙篆輕聲道:“朕以為盧升象會如吳重軒宋笠那般,眼見形勢不妙便投降了之,不料他竟然死戰到了最後,麾下京畿大軍,十去七八!
朕以為膠東王趙睢世子趙翼,會如顧劍棠那般按兵不動,不料父子二人竟然揮師南下,麾下騎軍全軍戰死!
朕又以為那位兩淮道節度使許拱,會如盧升象趙睢那般戰死殉國,不料他在今日讓人交給了朕一封密信,他大緻是在信上這麽說的,‘當今天下,邊塞已經沒有徐驍,朝中也無張巨鹿。
我許拱實在不願效死盡忠離陽趙室,我兩淮僅剩邊軍精銳,與其在中原版圖同室操戈而亡,不如像北涼邊軍那樣,人人向北背南而死。
’”
趙篆竟然輕笑出聲,“這位國之砥柱的邊關大將,密信上的最後一句話,是‘陛下若不答應,微臣亦無辦法’。
”
嚴東吳眼神淩厲,“禍國賊子!
”
趙篆搖頭自嘲道:“不太忠心而已,亂國還算不上,一開始許拱還是打了好些關鍵勝仗的,否則燕敕王他們都要沒臉皮這麽演戲下去。
這封信,許拱不是給朕看的,其實是給趙炳趙鑄父子看的。
咱們這位許大將軍,用心良苦啊。
”
嚴東吳咬牙切齒道:“最可恨是陳芝豹!
最可恥是顧劍棠!
”
趙篆還是搖頭,“陳芝豹的六萬步卒和兩萬精騎,戰力再厲害,這位白衣兵聖用兵再出神入化,也不可能徹底阻斷隔絕兩遼邊軍的南下,這其中既有顧劍棠不願耗盡精銳的關系,也有麾下諸多將領不得不藏私的原因。
”
趙篆感歎道:“不管怎麽說,陳芝豹確實無愧白衣兵聖的美譽,難怪先帝對他那般推崇青睞。
”
嚴東吳神情落寞。
趙篆笑道:“朕應該慶幸陳芝豹沒有留在北涼輔佐那個人,否則這個天下不但不輸於朕了,還會不姓趙啊!
”
嚴東吳低下頭,摸著自己的肚子。
趙篆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這位年輕天子流著眼淚,嗓音卻無比溫柔道:“好好活下去,和孩子一起好好活著,隻求平平安安的,一輩子都不要告訴他爹是誰。
”
趙篆好像是在對不存在的人物說道:“你與我趙家數百年香火恩誼,趙篆隻求老神仙你帶著她,安然離開太安城。
”
不知何處,似在耳畔,又似在天邊,響起一聲歎息,然後說出一個字,“好。
”
————
這一天,離陽皇帝趙篆手捧玉璽,親自出城請降。
納降之人,不是剛剛稱帝一旬時光的趙珣,甚至不是燕敕王趙炳,而是世子殿下趙鑄!
————
早年趙鑄與陳芝豹一行人離別之後,張高峽在山頂上最後對趙鑄說的那句話,她果然說到做到了。
很多年後,在那個祥符年號改為陽嘉的冬天,她已經是離陽新朝的皇後。
已經改為太平城的京城內,在那座依舊沒有改名的武英殿,那名身材修長的青衫男子腰佩涼刀,渾身浴血,緩緩走入大殿。
身後有一襲白衣,她腰佩春雷繡冬雙刀,幫前者守在大殿門口,殿外是黑壓壓的數千禁衛鐵甲。
已經貴為皇後的她,在那一天仍是仗劍而立,就站在大殿之上,攔在兩個男人之間。
一個是世間身份最尊貴的男人,一個是天下最無敵的男人。
曾是最要好的兄弟。
前者要殺後者,隻是沒有成功而已。
後者在步入大殿的那一刻,就將那柄涼刀放入刀鞘,這個動作,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濃重嘲諷。
他的視線越過女子身形,沒有說話。
身穿龍袍的新帝趙鑄從龍椅上緩緩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階,擋在張高峽身前,與那個男人面對面對視。
張高峽顫聲怒斥道:“徐鳳年!
你難道真要再次天下大亂?
!
你知道北涼和中原要枉死多少將士百姓嗎?
!
”
那一襲青衫根本沒有理睬這位母儀天下的女子,隻是安靜望向那一襲龍袍,問道:“為什麽?
”
趙鑄平靜道:“小乞兒想請你喝最好的酒,可皇帝趙鑄想永無後患,趙室子弟高枕無憂。
就這麽簡單。
”
那人笑了笑,又問道:“就不能坐下來,喝著酒,好好說?
”
趙鑄搖頭道:“這就是為什麽現在我趙鑄能穿這件衣服的原因。
”
看到那人伸手握住刀柄,趙鑄隻是閉上眼睛,紋絲不動,束手待斃。
張高峽剛要想向前衝出,她被趙鑄一把死死攥住手臂。
臉色蒼白的她五指松開,長劍頹然墜地。
是啊。
一座京城,數百位高手,整整三萬鐵甲,都不曾攔住他,她張高峽又如何阻擋?
她同樣閉上眼睛,隻是雙手都握住了自己男人的手臂。
不知何時,她仿佛察到皇帝陛下向後踉蹌了一下,好似被人一拳錘在胸口。
她猛然睜眼,轉頭後隻看到趙鑄一臉茫然,卻毫發無損。
而那個人收起拳頭已經轉身離去,輕聲道:“以後善待北涼,我會在京城以外的地方看著你的,小乞兒。
”
那個男人和那位白狐兒臉,一掠而逝。
趙鑄低下頭,哽咽道:“小乞兒錯了,真的錯了……”
除了她,已經無人聽。
————
江湖從此去,一蓑煙雨任平生。
此生轉身後,也無風雨也無晴。
金戈鐵馬。
寫意風流。
慷慨激昂。
波瀾壯闊。
浩然正氣。
書聲琅琅。
珠簾叮咚。
天下太平。
————
京城外,兩騎遠行。
一場鵝毛大雪紛紛落人間。
白狐兒臉問道:“不後悔?
”
青衫徐鳳年微笑道:“隻為北涼問心無愧。
”
白狐兒臉滿臉怒意,“可是你讓我很失望!
”
徐鳳年臉色溫柔,轉頭笑問道:“那怎麽辦?
”
白狐兒臉冷哼一聲,沒有看他,破天荒有些臉紅,用天經地義的語氣說道:“徐要飯的!
你做我的媳婦!
”
徐鳳年朝她伸出大拇指,“技術活兒!
本世子殿下,必須賞!
”
白狐兒臉伸了個懶腰,嘴角偷偷翹起,氣乎乎道:“可是我的媳婦的媳婦,有點多啊。
讓我數數看,薑泥,陸丞燕,王初冬,紅薯,青鳥,裴南葦,呼延觀音……”
她一直數下去,怎麽感覺就沒有個盡頭?
某人擡頭望天,“咦?
好大的一場雪啊!
好像跟當年咱們剛遇見的那次,差不多大小。
”
她忍住笑意,也跟著擡起頭,輕聲感慨道:“是啊。
”
大雪之中。
比起當年的一把繡冬,一把春雷。
如今多了一柄涼刀。
雪中的江湖,以他們而起,又以他們而終。
善始且善終。
###最終章 小二上酒
有座小鎮,大概是太過偏遠的緣故,早年逃過了那場春秋硝煙,這次竟然又逃過了這場中原戰火,從頭到尾,都沒有聽到那種演義小說中的鐵騎陣陣,說書先生嘴裡的那種鐵甲錚錚。
隨著太安城那邊的塵埃落定,亂世氣息驟然而去,更加恢弘的盛世氣象驟然而至。
對於這座小鎮而言,最直觀淺顯的景緻,便是去那棟兄弟樓喝酒聽書的客人越來越多,最終人滿為患,有些恰好囊中羞澀的客人,便借坡下驢地跟酒樓掌櫃夥計說他們不在乎位置,在門檻喝酒便是,反正也不耽誤聽說書先生說故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