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2章 一杆梅子酒,白衣返北涼(2)
先前在北涼,陳芝豹隻有那座遠在關外黃沙大漠裡的偏遠宅子,也隻有齊當國多次造訪,兩人也從無相談甚歡的場景,就隻是默默喝酒,齊當國是一壺壺豪飲,一向不喜歡飲酒的陳芝豹便陪著小酌幾杯。
每次陳芝豹返回涼州州城,幾乎從不住在清涼山王府,都會借住在齊當國的那棟宅子,即便是姚簡葉熙真兩人盛情邀請,也做不到這一點。
白羽輕騎舊主韋甫誠和鐵浮屠上任統領典雄畜就都想不通,想不通為何他們心悅誠服奉若神明的陳將軍,會樂意跟一個隻曉得衝鋒陷陣的小小折衝都尉打交道,甚至在齊家宅子裡私下喝酒的時候,陳將軍被那個大老粗借著酒意“教訓”幾句,也不生氣,而隻是流露出幾分無奈的笑意,那兩位跟隨白衣兵聖出涼赴蜀的嫡系大將,這麽多年一直清晰記得某次新年清晨時分,借住在齊家的陳將軍一大早就被齊當國喊起,非要拉著一起去張貼春聯和福字,陳將軍隻得跟著跑了一遍大小院落,把韋甫誠和典雄畜氣得差點當場就要跟沒有眼力勁的齊當國翻臉,在他們看來,陳將軍肯下榻在你齊家就已經是天大面子了,竟然還敢得寸進尺,這不是找削是什麽?
但是不知為何,面對每張貼一幅對聯一個福字就要不厭其煩念一句好的齊當國,陳將軍始終沒有半點異樣,隻是在貼歪的時候提醒一聲,後來想破腦袋也沒弄明白的典雄畜壯著膽子去問陳將軍,是不是早年在春秋戰場上齊當國救過陳將軍,所以才這麽念舊情?
陳芝豹當時笑著搖頭,說跟隨大將軍南征北戰滅六國,隻有他救別人的份,就像那場公主墳戰役救了袁左宗一樣,尤其是救齊當國就多達六次之多,僅是西壘壁戰役中就有三次。
典雄畜更奇怪了,可是不管怎麽刨根問底,陳將軍也沒有給出理由。
陳芝豹倒酒極其緩慢。
倒完一壺酒,輕輕把酒壺放在腳邊,擡頭看著那具裝著那位故人的嶄新棺材,嘴唇抿起。
徐家軍在離陽朝廷名聲鵲起卻尚未真正成就大勢之時,實在是打了太多場苦仗,每逢敗仗,需要有人殿後之時,總會有一個不善言辭的憨厚年輕人率先站出來,“我來!
”
誰跟他搶他就跟誰急。
他的理由是我的命不值錢,當年在兵荒馬亂裡活下來就已經是賺到了,死了麽得關系!
春秋大戰,戰火紛飛,帝王公卿會死,販夫走卒會死,沙場武人自然而然更容易死,所以那會兒生死是小事,是平常事,但是像那個年輕人那樣生怕自己不戰死的家夥,其實也不多。
那時候姓齊的年輕人,在亂世實在活不下去才選擇投軍之後,靠著出眾膂力和悍不畏死一步步做上了徐驍貼身親衛小頭目,然後在一次次鬼門關撿回命後當上了他夢寐以求的扛纛之人。
離陽定鼎天下,徐家軍將領風風光光進入太安城,當時滿城風雨,都傳言他陳芝豹要封異姓王就藩南疆或者兩遼,然後是那個剛剛成為大將軍義子的齊姓年輕人,拎著酒找到他,狠狠砸在桌上,撂了句狠話,“陳芝豹,你要是敢離開徐家軍,以後我就不把你當兄弟了!
”
那時候聲勢宛如早年白衣僧人李當心身在太安城的陳芝豹,哭笑不得的同時,也有些莫名的心酸。
這個其實一眼看去就很色厲內荏的家夥,撂出狠話的言下之意,其實是我齊當國自知配不上你把我當兄弟,但那是你陳芝豹的事,我反正還是把你當兄弟的。
當時陳芝豹沒好氣給他一句“酒留下,人滾蛋”。
齊當國下意識哦了一聲,到門口的時候後知後覺又跑到他跟前,打開酒,很認真說道:“”
當陳芝豹決定離開北涼之前,也拎著一壺酒找到齊當國,後者似乎有所察覺,笑意苦澀,大概是記起了當年的情景,齊當國問了一句,“酒留下,人,能不能也不走?
”
陳芝豹搖頭。
齊當國生悶氣喝完酒,最後說道:“隻要你以後不跟北涼做敵人,那就還是兄弟,但如果你做不到,到時候你用梅子酒殺的第一個北涼人,肯定是我齊當國,這不是酒話胡話。
”
陳芝豹從懷中掏出那封信,攥在手心,握成一團,松開手後,化為齏粉絮亂灑落,“信已收到,不過你在信上說的有些事情,我做不到。
”
那個高大淳樸的年輕人,不論在沙場上殺過多少人立下多少戰功,都沒有褚祿山的梟雄氣,袁左宗的英雄氣,姚簡的才子氣,葉熙真的迂腐氣,身上總會始終都帶著一股鄉土氣。
以至於連死後的柏木棺材,看上去也跟躺著的人一般土氣。
陳芝豹站起身,沒有轉頭,冷笑道:“北涼三十萬鐵騎死絕,到頭來就隻是保了離陽趙室一個平安?
徐鳳年,你真是了不起!
”
徐鳳年欲言又止,但是最後仍是沒有反駁什麽。
陳芝豹轉過身的同時,摘下背後那長條行囊,露出梅子酒槍身的真容。
滿室寒氣。
“這北涼換成是我的話,終有一天……”
陳芝豹嘴角浮起滿是譏諷的笑意,視線略微偏轉,望向褚祿山,平淡道:“你褚祿山不是想做文官領袖想美諡文貞嗎?
我給你。
”
陳芝豹的視線越過褚祿山和徐鳳年,越過院門,依稀可以看到那裡的北涼鐵甲,“燕文鸞,袁左宗,何仲忽,陳雲垂,這些北涼徐家舊人,人人封王。
”
“石符,胡魁,韓嶗山,寧峨眉,典雄畜,韋甫誠,這些北涼將領,人人公侯。
”
“哪怕在天下太平之前就已戰死沙場,死後也能人人美諡。
”
陳芝豹收回視線,終於正視徐鳳年,“你呢?
你帶給了北涼鐵騎多少東西?
就隻有三十萬塊石碑?
”
陳芝豹隨手一抹,抹掉布囊,手持梅子酒的槍身。
陳芝豹又拿掉那隻小布囊,將那枚槍頭裝上,“雖然你殺了洪敬岩,但是你我心裡都清楚,齊當國是因你而死。
北涼三十萬鐵騎死多少人我不管,但死了一個齊當國,我得跟你這位名正言順的北涼王算算帳。
”
徐鳳年看著這位興師問罪而來的白衣兵聖,“褚祿山,你帶所有人離開懷陽關,帶上六珠菩薩。
”
六珠菩薩猶豫片刻,沒有堅持留下。
站在院門口的白狐兒臉皺了皺眉,“我留下來,但是不攙和。
”
徐鳳年搖頭道:“你也走,沒得商量。
”
手持梅子酒的蜀王無動於衷,任由褚祿山臉色鐵青地離開院子,然後是六珠菩薩,最後才是深深望了一眼陳芝豹的白狐兒臉。
並沒有立即出手的陳芝豹似乎在等待褚祿山帶兵離開懷陽關,好整以暇笑問道:“大約兩刻鍾後,你就要死了,有沒有遺言要說?
”
徐鳳年開始閉目養神,等待最後一名北涼邊軍離開懷陽關。
陳芝豹也不再說話,任由眼前的藩王梳理氣機,他眯起眼,思緒飄遠。
年輕涼王還穿著那雙鞋底磨損厲害的靴子。
一路風塵仆仆從廣陵道趕到涼州關外的蜀王也好不到哪裡去。
曾有讖語流傳朝野,西蜀北涼鼠吃糧,蛟龍白衣一並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