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7章 腳下有山河(1)
北涼百姓隻知道清涼山北面住著一幫“山後之人”,是做什麽的,又是什麽身份,都無從知曉。
清涼山的後山又被稱作背陰山,一直是禁地。
一輛輪椅車緩緩下山,徐渭熊裹了件厚實的黑色裘子,雙指輕輕攏住領口,山腳有一小片藏青色建築,並不起眼,她自然知道真正的北涼機造局建在地面之下,常年燈火通明如白晝,當初離陽吞食春秋,墨家匠子為趙室出了死力,大濟蒼生後本想著可以功成身退,獨善其身,退隱山林做些學問,不過以趙家的尿性,加上離陽老首輔對墨家一直貶低為“春秋流氓第十國”,散布於朝廷上下的數千墨子被屠戮殆盡,尤其是顧劍棠和幾位大將軍行伍中的墨子,幾乎都是一夜之間就從人間蒸發,連屍體都找不到,隻餘下不足百人,在徐家的羽翼庇護下苟且偷生,其中以巨匠宋長穗跟楊光鬥兩位老人為尊,宋長穗精於兵器鍛造,楊光鬥長於攻守推演,都曾是老巨子左祁連的得意門生。
在守孝期間,身後推車的徐鳳年去機造局除了“追魂索命”,死皮賴臉向宋長穗師徒督促符甲的加緊打造,還有跟楊光鬥討教西線推演,徐鳳年對機造局不陌生,算不上什麽臨時抱佛腳,還是少年的世子殿下,隔三岔五就經常溜到機造局地下巢穴欣賞那裡熱火朝天的獨有景象,當初跟江湖仇家玩釣魚把戲,故意從王府流露出去的那幅“誤人子弟”的清涼山地理圖志,就出自於徐鳳年跟巨匠宋長穗的徒弟曹嵬兩人之手,靠著這幅地圖,想要進入清涼山然後靠近梧桐院,不難,可要想找到確切地點,就甭想了,可以說世子殿下跟曹嵬這兩人,都是禍害,肚子裡的壞水不相上下,少年時代,徐鳳年沒少被曹嵬仗著身手打得鼻青臉腫,徐驍要是想去機造局幫兒子找回場子,宋楊兩位老頭子一個擡起頭挖鼻孔一個斜著眼掏耳屎,一問三不知,反正想要在那座迷宮裡找到曹嵬那孩子,除非徐驍鐵了心要用兩三千甲士挖地三尺才行,不過後來徐鳳年學聰明了,收買了許多機造局的同齡人,合夥打壓曹嵬,一起攔路堵截套麻袋,這才算扳回幾局,總之徐鳳年跟稍大幾歲的曹嵬,關系稱不上如何融洽,還有點天生不和命中相克的意思,隻不過各有各的軟肋,比如說徐鳳年說想要陰險陷害誰了,或者說搗鼓一些天方夜譚的奇巧物件,曹嵬不管嘴上叨叨叨如何不情不願,真做起事情來比誰都手腳麻利。
徐渭熊到了機造局門口,卻沒有進去,讓徐鳳年獨自走入,她則繞道而行,車輪沿著幽靜的青石闆小徑,折回了清涼山向陽面。
徐鳳年熟門熟路走入機造局,暢通無阻,牆壁嵌有燈火的地道不斷向下延伸,好似沒有盡頭,機造局號稱能填下一座倒扣的清涼山,規模之大,可想而知,徐鳳年曲曲折折走了小半個時辰,穿過七座密室,十二條密道,才終於走到底層某處,視野開闊,有一座兩樓高的煉器爐,爐子四周架有十幾架梯子,距離爐子十幾丈,擺有一張書案,堆滿了字跡潦草的圖紙,桌底下也散亂無數,幾個面紅耳赤的古稀老人在那裡爭執不休,偶爾對著爐子指指點點,徐鳳年沒有打攪這幫老頭子的罵戰,走在爐子前,被火光映照得紅光滿面,這隻爐子名“鼎器”,來歷非凡,已經作古的棠溪劍爐,還在鑄劍的東越劍池風雪爐,比起這個,都是小巫見大巫,據說大秦得天下,收繳天下鐵器鑄就九鼎,用以鎮壓兩城三河四山,就是用這種墨家前輩打造的爐子,徐鳳年笑了笑,正在遐想時,被人跳起一拍腦袋,徐鳳年懶得轉身,一巴掌就把那不懂禮數的家夥輕輕拍飛,背後立馬傳來一陣罵罵咧咧,徐鳳年自從練刀以後,身後這家夥就老實許多,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姓曹的還是忍不住要挑釁幾下,然後就是這個下場。
曹嵬揉著臉頰跟徐鳳年並肩而立,這個年輕男人身材矮小,輸人不輸陣,跟徐鳳年相處,喜歡踮起腳跟,可即便這樣,仍是要比徐鳳年矮半個腦袋。
徐鳳年笑道:“聽說‘重孫’被你折騰出來了?
”
曹嵬得意洋洋道:“比起最鋒利的‘老祖宗’,鋒利程度就差了一分,比起最結實的‘孫子’,牢固度差了半分,比起最輕巧的‘老爹’,不過重了小半兩。
這下子你知道厲害了吧?
”
徐鳳年一臉譏諷潑冷水道:“都是差上一點,就沒有哪一樣是歷代北涼刀裡最好的?
”
老祖宗也好,孫子重孫也罷,都是徐鳳年跟曹嵬兩人給北涼刀取的綽號昵稱,老祖宗是第一代真正成製的徐家刀,春秋早期戰事,徐家兵馬都是靠著這種鋒芒畢露的初代涼刀打天下,可謂所向披靡,在春秋中後期,比如征戰西蜀跟襄樊攻守的尾期,就換上了第二代刀,鋒銳不如初代“老祖宗”,但是相對更加輕便而且結實,到了入主北涼,第三代北涼刀“老爹”,又重新做了取舍,時下許多北涼道鄰居州郡紈絝所懸佩的北涼刀,大多是刀弧曲線最為美妙的“兒子”,到“孫子”這一代,北涼刀已經歷經五代之久,然後在曹嵬手上,算是六代同堂,迎來了最小的“重孫”,這六種涼刀,除非是摸慣了兵器的百戰老卒,否則很難分辨出其中的差異,被徐曹兩人私下成為“孫子”的第五代“徐家刀”,已經是被離陽北莽兩朝兵法大家公認為最為攻守兼備的戰刀,無論步戰馬戰都是當世第一,北莽南朝幾位大將軍跟離陽燕敕王趙炳廣陵王趙毅這些著名武夫,不是沒想過大批量仿製,隻是看似簡簡單單一柄刀的出爐,涉及到鐵礦質地、采鐵效率、爐子火候、鍛打工藝、模具制定等等,甚至於要考慮到用刀士卒的身材手臂比例氣力大小,所需學問繁複而艱深,北涼除了鐵礦質地出眾以及工匠手藝精湛在內的諸多優勢,最重要的是北涼鐵騎戊守邊塞二十年,刀這東西,喝沒喝過血,喝多喝少,都會相應影響到它的精氣神。
別看徐鳳年嘴上挖苦曹嵬煉出的“重孫”聽上去不怎的,實則不用親眼看刀親手摸刀,就已經可以從隻言片語中確定這一代新出爐“徐刀”的霸道,它不是最鋒利的,最堅固的,卻肯定是最能發揮出持久殺傷力的殺人利器!
果不其然,覺得被侮辱了的曹嵬跳腳罵道:“你個門外漢,有本事這輩子都別碰一下‘重孫’!
”
徐鳳年懶得跟他斤斤計較,伸出手,很快就有曹嵬的師兄弟跑來雙手奉上三柄新刀,這一代徐刀同為“重孫”,隻是按照常例,騎軍步軍以及鎮守後防的陵州將卒,三者佩刀又各有微妙偏重,一般而言,北涼鐵騎尤其是幾支精銳重騎,所配涼刀肯定是最為嶄新和出眾的,隻要新刀現世,幾乎第一時間可以換上,而陵州境內尋常的守軍,例如那些並非潼關險隘的鎮軍,則要“遲鈍”緩慢許多。
徐鳳年接過一柄戰騎佩刀,左手握住刀柄橫刀在胸,右手手指抹過刀鋒,對於食指滲出血絲,視而不見,眯起眼,在刀身上敲了十幾下,豎起耳朵聽著常人辨識不出的輕微回響,滿意地點了點頭,溫醇笑意在那張清逸臉龐上慢慢洋溢開去。
被曹嵬當作叛徒的幾名年輕墨子都如釋重負,相視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