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5章 事了拂衣(中)(2)
齊陽龍其實剛才有意無意在屋外廊道停留了片刻,換成別人,掌印太監宋堂祿當然都會趕緊催促,但是中書令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宋堂祿陪著老人安靜站在外面,屋內傳來老學士溫守仁那份招牌的大嗓門,中氣十足,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古稀老人的嗓音,隻聽這位領銜殿閣的清貴老人悲憤交加道:“陛下,那北涼蠻子當真是無禮至極,讓禮部斯文掃地不說,如今還大鬧欽天監,成何體統!
朝廷決不可再姑息縱容此子了,否則朝廷顏面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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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老臣雖是一介書生,但好歹還有一把老骨頭,更有一大把雖老不衰的骨氣,老臣這就孤身前往下馬嵬驛館,將那蠻子緝拿下獄,他若是敢殺人,那就連老臣一並打殺了,隻求陛下事後以此問罪於他,老臣便是死,也死得其所了!
”
宋堂祿視線低斂,但是側面的中書令大人的翻白眼實在太過明顯,掌印太監依舊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屋內,與溫守仁年紀相當的常山郡王趙陽望向身邊的晚輩高國公和宋侯爺,後兩者顯然也是有些怎舌,他們三位閉門謝客不問朝政太多年,活動圈子僅限於天潢貴胄和皇親國戚之間,與外臣幾乎沒有聯系,以前隻聽說朝堂上的溫大學士鐵骨錚錚,今日親眼目睹,仍是有些刮目相看。
趙老郡王緩緩收回視線,皺著眉頭,作為離陽宗室裡的老人,常山郡王趙陽親歷了春秋戰事的首尾,戰功顯著,高祖封賞天下的時候,本該可以在功勞薄上排前十的趙陽因為一樁秘事,到頭來隻撈到手一個近乎羞辱意味的虛名郡王,接下來就開始安心逗弄花鳥魚蟲,悠哉遊哉頤養天年了。
常山郡王府男丁稀少,久而久之,這位老郡王就徹底被人遺忘了,如果說勉強能稱為青壯的高適之宋道寧這次重返廟堂,是要有一番大動作的,那麽這個歲數的老郡王好似撐死了就是發揮餘熱而已。
當年以擡棺死諫而名動天下的溫大學士,開始細數那年輕藩王在世襲罔替以後的各大罪狀,慷慨激昂,滿屋子的浩然正氣。
這位武英殿大學士,明擺著是跟徐家父子死扛到底了。
太安城這麽多年來一直有傳聞,溫大學士已經偏執到了隻要是姓徐的京城官員,一概都沒好臉色的地步。
先前半年太安城最大的兩筆談資,其中一件就跟溫家有關,據說被大學士寵溺到天上去的孫女,不但揚言要去西北見那位新涼王,差點還真就離家出走私奔成功了,把咱們溫大人給氣得大病了一場,臥榻不起足足小半年,這期間僅是禮部晉蘭亭就去探望了不下三次,不過看眼下溫守仁的龍精虎猛,又不太像。
吏部侍郎溫太乙在這間屋子裡,雖說品秩其實與陳望和唐鐵霜相同,但是就算他自己,也清楚這裡頭的差距。
作為青黨三駕馬車之一,其餘兩個,上柱國陸費墀已經去世,陸家更是與北涼結親,舉族遷往北涼。
青州將軍洪靈樞則從地方進入京城,青黨總體勢力是漲是降,目前來看還不清楚。
不過當今天子要重新起用青黨官員,是毋庸置疑的大勢所趨,加上同出青州的韋棟,剛剛成為廣陵水師和青州水師的第一號人物,更是坐實了這份揣測。
殷茂春入主吏部時日不多,吏部左侍郎溫太乙想要成為離陽天官不太可能,隻是輾轉別部擔任一把手並不是沒有可能,執掌刑部工部戶部都有一定機會。
今天溫太乙稍顯“突兀”地出現在這裡,趙右齡殷茂春都多看了他幾眼。
年輕皇帝沒有打斷溫大學士盡顯一位文臣剛正不阿的激昂言語,但是齊陽龍的跨過門檻,一乾權臣的整齊轉頭,讓溫守仁自己就停下了,跟著其他人一起畢恭畢敬對中書令大人緻禮。
齊陽龍站在當朝首輔應該站的位置,對皇帝作揖後,簡明扼要說道:“剛剛見過了北涼王,他答應後天離京,就漕運開禁一事,北涼王提出希望朝廷能夠在明年秋之前,朝廷能夠為北涼道輸送五十萬石糧草。
”
桓溫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疑惑,忍不住轉頭看了眼站在身邊的中書令。
發現齊陽龍在說到五十萬石這個數字的時候,袖中手掌,在身前悄悄做了個翻覆的小動作。
常山郡王耷拉著眼皮子,有些失望,至於緣由,恐怕就隻有老郡王自己知曉了。
位置最後的兵部唐鐵霜嘴角泛起冷笑,你徐鳳年在太安城掀起如此巨大的風浪,就隻敢開口跟朝廷索要五十萬石漕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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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說進了太安城,不是你的地盤了,就連獅子大開口的膽量都沒有了?
坐在榻上的年輕天子輕輕呼吸了一下,笑意一閃而逝,掃視了前方這些離陽重臣勳貴,語氣平淡問道:“眾位愛卿,意下如何?
”
溫守仁正要跳出來大罵新涼王,就聽到與自己和嚴傑溪站在一排的陳望已經率先開口說道:“臣以為北涼王是北涼王,北涼百姓是北涼百姓,五十萬石漕運,可以答應開禁送給北涼道。
”
溫守仁立即閉上嘴巴,把已經到嘴邊的宏篇大論一個字一個字吞回肚子。
老學士尚且能夠在晉三郎面前稍稍擺擺三朝老臣的架子,可是這個從來沒有打過交道的陳少保,溫守仁不知為何十分犯怵,偶爾路上遇到,他
也主動表現得極為和氣,可惜陳大人從未流露出絲毫刮目相看的意思,這讓溫守仁內心深處有些遺憾,還有幾分不為人知的忐忑。
已經有太多年沒有在廟堂上出聲的常山郡王趙陽,語不驚人死不休,冷聲道:“陛下,北涼將士死戰關外,當得起五十萬石糧草的犒勞,甚至說開禁漕運一百萬石也不過分,可這徐鳳年作為藩王,在京城目無王法,
此例不可開,不可助長其囂張氣焰,因此老臣以為,一石糧草都不可給他徐鳳年!
”
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也附和道:“陛下,常山郡王的意見,臣附議。
北涼百姓將士有功,北涼王卻有大過,那就功過相抵,賞罰分明,才符合朝廷法度。
”
唐鐵霜沉聲道:“陛下,臣願親自護送北涼王在今日離開京城和京畿!
”
年輕皇帝不置可否,挑了挑視線,好不容易才看到那個站在最後且比唐侍郎矮上大半個腦袋的溫太乙,和煦問道:“溫侍郎,你可有話說?
”
溫太乙不假思索道:“微臣以為,對北涼道漕運開禁一事,可給,但可少不可多,可緩不可急。
”
養神殿前殿後寢,殿寢之間右手邊有一間密室,密室西門牆壁上,懸掛有一張以密密麻麻小楷寫就官職名字的大圖,佔據了大半牆壁,一個年輕人站在牆下,仰著頭,但是雙眼緊閉,是個以白衣之身置身於離陽首要中樞要地的瞎子。
年輕瞎子雖然看不見圖上的內容,但是可以感受到那股無言的“氣勢”,離陽一朝,幾乎所有的要員,不論文武,隻要官職到了四品這個門檻,那就都會在這幅圖上佔據一席之地,從京城到地方各道個州各郡,從三省六部到刺史太守,從征平鎮大將軍到一州將軍,都在這上頭寫著,其中又有極少數名字和他們的官職後頭,以黑紅兩色小楷分別寫有兩份言簡意賅的評語,一份出自先前殷茂春之手的考評,一份來自趙勾的秘密評定。
年輕瞎子“看”著這幅圖,就像在看著整座離陽。
當他聽到溫太乙的“可少不可多,可緩不可急”的十字方略後,年輕人會心一笑,既有謀略上的認同,也有些玩味譏諷。
年輕皇帝開口道:“漕運數目一事,明日再議。
朕今天想跟諸位商量一下靖安道經略使的人選。
”
幾乎所有人都心中了然,原來如此,怪不得溫侍郎今天會破格露面。
這就沒什麽好商量的了。
如今在官員升遷一事上,年輕天子幾乎擁有了堪稱一言九鼎的威勢,中書令齊陽龍和門下省桓溫從未有過異議,加上從不缺席小朝會的陳望,以及吏部殷茂春的次次心領神會,各項任命,暢通無阻。
所以哪怕青州當地出身的溫太乙外放出任靖安道文官執牛耳者,稍稍有違離陽禮製,也沒有人拿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去跟皇帝陛下較勁。
何況溫太乙做了十多年負責分發官帽子的吏部二把手,有誰願意得罪這位根深蒂固的未來“年輕”經略使?
不到五十歲,由六部侍郎跳級轉任地方經略使,顯而易見是要重返朝堂的,前程可期!
說不定最多十年內,京城就要多出一位正二品大佬了。
溫守仁很快就大義凜然提出溫侍郎是最佳人選。
誰不知道太安城“大小溫”是出了名的如膠似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