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9章 風雪鐵騎下江南(九)(5)
桌子上隻有一盒棋子而無棋盤,這是陸詡的一個小習慣,無論翻書還是思考,都會在手邊放置一盒棋子,有事沒事就抓起一把在手心慢慢摩挲。
趙篆語氣淡漠,言語中帶著些許責怪,“先生為何非但下令沿途趙勾按兵不動?
甚至還要嚴令當地江湖人士不準露面,不得攔阻北涼騎軍?
”
握有一把沁涼棋子的陸詡五指微動,吱呀微響,面對一國之君帶有怒氣的責難,這個一夜之間躋身王朝中樞的目盲年輕人沒有表情,緩緩說道:“離陽的臉面,不在這種無關痛癢的小事上,而陛下的臉面,在兩遼、北涼和兩淮的邊關戰事上。
如果說陛下是覺得天底下任何人都能容忍,唯獨忍不下徐鳳年,因此要陸詡意氣用事,那麽很簡單,趙勾大人物死得七零八落,但在地方上依舊是呼風喚雨的一股龐大勢力,別說什麽攔著讀書人和江湖人不準生事,就是在北涼騎軍南下途中,每一道每一州每一郡每一縣,都有人挺身而出,都有人死在北涼戰刀馬蹄之下,有何難?
”
趙篆沉默,但是眉宇間的憤懣不減。
陸詡伸出手臂,從手心洩露出一顆棋子墜落在桌面上,“從實處說一家錢財一地兵馬,從虛處說民心軍心和天時大勢,拋開將來的收成不說,在當下都是用一點少一點。
北涼騎軍這次大舉南下,雖說打著靖難平亂的旗號,但是在文武百官心中,就是那狼子野心,在中原百姓眼中,則是那年輕藩王的行事跋扈。
現在的局勢,最糟糕的局面,是徐鳳年勾結西楚,先不管北莽戰事,與曹長卿達成了平分中原的意向,比如要日後徐鳳年跟那女帝薑姒成親,來一手左手換右手的皇位過渡,國號仍是楚,皇帝姓徐,說到底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對不對?
”
趙篆悶氣點頭道:“確如先生所說。
”
陸詡微笑道:“隻不過話說回來,陛下捫心自問,那北涼會反嗎?
”
趙篆搖頭道:“這倒不會,北涼邊軍十萬戰死關外在前,僅有萬餘騎軍遠赴廣陵在後,北涼不會反。
”
陸詡又丟下幾枚棋子在桌上,“既然如此,那麽朝廷就不要逼著北涼造反,最不濟不要自己出面,由著北涼跟北莽死磕到底便是。
廣陵漕糧,你要?
那就給你好了,戰死的英烈,你徐鳳年拉不下臉跟朝廷討要?
但是朝廷也給你。
第二場涼莽大戰,你可能兵力不夠?
兩淮節度使蔡楠的大軍,朝廷借你。
蔡楠不夠,薊州還有韓芳楊虎臣兩位副將的兵馬,一並借給你。
”
趙篆皺緊眉頭。
陸詡平靜道:“朝廷不該一心想著如何提防北涼,而要去想如何讓北涼和徐家分離開來,不要寄希望於徐家第二代家主依舊對朝廷不忠也不反,而要想著如何讓北涼青壯武將生不出半點不臣之心,要讓他們和整個北涼道都由衷認為,北涼是離陽版圖內的北涼,徐家隻是幫著朝廷管理統轄北涼,哪怕有一天北涼沒有了徐家鐵騎,但是即便涼莽戰事不利,他們北涼從官員到百姓,人人都有退路,北涼沒了立足之地,那麽朝廷就讓他們安心退往兩淮,退往蜀詔,甚至能夠一路退往江南。
”
趙篆眉頭微微松動,“真能如此,徐家反不反,都不重要了?
”
陸詡啞然笑道:“陛下切記,想要北涼徐家成為無源之水,還早呢,一靠朝廷精心運作,舍得舍得,先舍些東西給北涼。
二靠接下來的涼莽消耗,三靠北涼民心傾斜朝廷,朝廷不可再識其為未開化的北涼蠻子,不可在科舉功名一事上約束涼地士子。
四靠廟堂上有立足之地的北涼官員,不可無孫寅姚白峰,也不能隻有晉蘭亭之流。
五靠離陽趕緊讓許拱盧升象宋笠這些身世清白且可堪大用的武將脫穎而出,趕緊結束廣陵戰事,不要再想著往死裡消減地方武將的勢力,水至清則無魚,一旦武將在離陽徹底無言,北莽大軍猶在北方未傷根本,難道到頭來還是隻靠徐家鐵騎去打仗?
那麽先前‘四靠’,豈不是成了笑話?
”
趙篆一顆顆從桌上撿起那些從陸詡手中漏下的棋子,使勁攥緊,陷入沉思。
趙篆下意識模仿目盲青年的動作,手心的棋子相互摩擦,“歸根結底,先生是要朝廷以退為進?
”
陸詡毫不猶豫說了句大逆不道的話,“是要陛下以退為進。
”
趙篆訕訕一笑,很奇怪的是年輕天子顯然沒有生氣。
陸詡突然問道:“陛下難道就不奇怪以張巨鹿元本溪兩人的眼光,為何想不出這釜底抽薪的粗淺手段?
”
趙篆心頭一震,哈哈笑道:“朕隻知道先生此番手筆,絕不粗淺。
”
陸詡松開手心,棋子嘩啦啦墜落桌面,“兩位前輩,隻是無法作此想而已,相信當時兩人一切布局,主要是針對北涼兩人,而不是徐鳳年。
相同的藥方,用在不同地方,效果截然相反。
”
趙篆匪夷所思道:“除了徐驍,還能有誰?
”
陸詡擡起頭,面無表情。
趙篆恍然,“陳芝豹!
”
陸詡的言辭越來越驚世駭俗,“早年誰都想不到徐鳳年真的能夠順利世襲罔替,但是以張首輔元先生兩人大才,仍是能夠亡羊補牢,隻可惜,先帝沒有給張巨鹿機會,陛下你也沒有給元先生機會。
”
趙篆臉色陰沉。
陸詡“看著”這個年輕皇帝,“其實陛下這次是來興師問罪的吧,震怒於為何我陸詡執掌趙勾大權後,膽敢‘先斬後奏’,擅自敕封蔡楠為忠義伯?
”
趙篆反而笑了,“初始的確驚怒皆有,真甚至都動了殺人的念頭,但是聽過先生那些題外話後,釋然許多,隻不過朕也不希望這種事情能有第二次。
”
陸詡坦然搖頭道:“不會再有,陛下對我的信任,也差不多用完了,陸詡的腦袋畢竟隻有一顆。
”
趙篆停下手上的動作,感慨道:“先生,朕可以答應你,隻要先生一心為朕的離陽運籌帷幄,就算有朝一日先生犯下死罪,朕也能容忍,容忍一次!
若是先生不信,朕可以前往祖廟,向趙家列祖列宗發誓……”
陸詡趕忙擺手笑道:“不用,陛下是個好皇帝,這一點我很確定。
否則陸詡一個注定無法在仕途攀升的瞎子,會願意跑來太安城?
”
趙篆小聲問道:“先生,朕也知有些問題不該問,而史書上每當有臣子回答君主這個問題,從沒有過好下場,但是朕還是奢望先生能夠坦誠相待。
”
陸詡淡然道:“陛下既然尚無多位皇子,那麽就應該是問我在廟堂之上,誰能繼齊陽龍之後擔任本朝首輔?
又是否容忍那位首輔在眼皮子底下,成長為張巨鹿這般朝中無政敵的立皇帝?
有此問,是不是說陛下連陳望也不肯放心?
那陛下可真就是孤家寡人了啊。
”
趙篆語氣誠懇道:“不是朕不相信陳望。
”
陸詡不置可否,自顧自說道:“這個人選唯有陳望擔任,毋庸置疑。
嚴池集,孫寅,範長後,李吉甫,這五人,各有緻命缺陷,都不如有望‘完人’的陳望。
在他們之前的過渡階段,如殷茂春趙右齡韓林之流,不過三五年風光的‘短命鬼’首輔,不值一提。
”
趙篆攤開手心,低頭看著那把棋子,“朕豁然開朗。
”
趙篆突然擡頭笑道:“先生可還有棋子贈我?
”
陸詡微笑道:“沒啦。
”
趙篆握緊手心,起身道:“那這些棋子朕可就收下了。
”
陸詡站起身,“那我也就不送了。
”
趙篆大笑道:“送朕出門是不用,但是以後棋子還要繼續送,爭取咱們君臣二人,在有生之年的末尾,再像今天這樣面對面坐在一起,慢慢數著那些棋子,說一說陳年往事,一顆顆重新放回盒子,不亦快哉!
”
等到趙篆悄然離去。
從靖安王府跟隨陸詡來到京城的那名婢女杏花,她突然發現自家先生正襟危坐,但是桌面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顆孤零零的棋子,沒有送給皇帝趙篆。
她好奇問道:“先生怎麽自己留了一顆?
”
陸詡輕聲道:“不是留給我自己的,是給某人留的。
”
女子悚然。
陸詡伸出手指,輕輕壓在那枚棋子之上,“當以國士報之!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