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3章 頭簽(1)
供奉真武大帝的那座大殿內外,香火鼎盛。
一名面容肅穆的年邁道人快步跨過門檻,看到一襲白衣的高大背影,老人定了定神,放緩腳步,並肩而立。
身形比一般北涼男子還要高出寸餘的白衣人,竟是位容顏年輕的女子,面容隱約流光溢彩,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寶相莊嚴,宛如菩薩降世。
年邁道人本是來此接手敲磬功課,雖然他在武當山上輩分最高,更是掌管一山戒律數十載的大真人,但仍是事必躬親,當他方才臨近大殿之時,察覺到了她的異樣氣機,老道士心知肚明,準確說來是她率先發現自己,才故意流露出蛛絲馬跡。
老道士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一名虔誠信士正在蒲團上三跪九叩,雖是身子骨孱弱至極的古稀之年,叩拜之禮節卻一絲不苟。
老道士對此已經最為熟悉不過,年少時便被師父黃滿山帶上山修行,與王重樓宋知命他們做了師兄弟,如今年近百歲的高齡,因此老人如今看人燒香已有將近八十年。
老人感慨道:“世人白首求神仙,為長生,為解憂,為無苦。
”
白衣高大女子淡然道:“那你們武當山為何要斷了天下修行人的念想?
”
老人正是武當掌律真人陳繇,前任掌教洪洗象的師兄,現任掌教李玉斧的師伯,老人灑然笑道:“澹台宗主,貧道隻曉得這座山上的條條框框,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還算清楚,可要是問貧道長生之術,或是更大一些的問題,就真是問道於盲了。
如果你早些登山,貧道的師父,師兄,小師弟,他們三人都能回答,或是哪怕早個十幾天,掌教也能回答。
”
澹台平靜收回視線,擡頭望向那尊氣勢威嚴的真武大帝塑像,高高在上,俯瞰人間,“是很難想明白?
還是不想明白?
春秋為何覆滅,中原為何陸沉?
是因為一小撮豪閥阻斷了整個天下的上升道路。
顯而易見,如果當今離陽皇帝排斥白衣寒族,一味提拔世族子弟充塞廟堂,趙室氣數一樣無法長久。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道理何其淺顯。
”
老真人笑了笑,點頭道:“澹台宗師說得不錯。
”
澹台平靜又問道:“難道武當山野心之大,大到了要讓整個人間成為割據藩鎮的地步?
”
老真人反問道:“澹台宗主眼中,人間凡夫俗子,就要比天上仙人低上一頭?
”
澹台平靜有些無禮地伸出手指,點了點那尊塑像,“難道不是?
那為何這尊塑像能夠高坐俯視,讓人心甘情願地低頭叩拜,享受千年香火?
”
老真人並不惱火這位昔年南方練氣士領袖的大不敬舉止,搖頭道:“還是貧道先前那句話,世人白首求神仙,是心有所求,貧道鬥膽也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就像山下官場或是市井,與人求情,總歸是要捎帶些見面禮,與人說話總歸是嗓音小幾分的。
事是這般事,理是這般理,可這並不意味著被求之人就能夠肆意作為。
”
原本並不健談的老真人竟是打開了話匣子,言語稍稍沉重幾分,“聽聞天上仙人,擅長垂釣人間氣數,人之壽命,國之國祚,皆在掌控之中。
若僅是天道無情,故而不以人惡而早夭,不以人善而長壽,其實也無妨,可隻是設身處地,想到連自己的姻緣、壽命、福祿等諸多命數,都盡為他人操控,何其悲哉?
貧道師父曾經與我們六位師兄弟說過,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願為命途多舛而奮發,不願天生命好而坐享其成,不願事事皆有死闆定數。
雖然我們道士身為山上方外之人,不可忘記仍是世間之人,世間生,世間死。
”
從呂祖到黃滿山,再到陳繇這一輩的王重樓,宋知命,俞興瑞,王小屏,洪洗象。
皆不長生。
有些是不能且不想,如宋知命和他陳繇。
有些是可以卻不願,如王重樓,俞興瑞。
有些是不屑,如洪洗象,王小屏。
陳繇突然哈哈大笑,轉頭直視這位據說已經躋身天人境界的陸地神仙,毫無懼意,“人間百年,飛升又能有幾人?
屈指可數的人物之中,又有誰不曾是是謫仙人下凡?
怎麽,澹台宗師要為誰做說客?
貧道隻知道,讓澹台宗主如此行事之‘人’,絕對不會是這尊真武大帝。
”
澹台平靜皺了皺眉頭。
她嘴角泛起古怪笑意,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北涼王徐鳳年和你們掌教李玉斧,是不是謫仙人?
又為何偏偏他們要在這一世大逆不道?
!
~”
陳繇滿臉天經地義的神色,笑呵呵道:“貧道一個隻管武當戒律的,管那些作甚?
”
澹台平靜臉色冷漠,“好一個武當山!
不愧是呂祖道場!
”
陳繇依舊微笑道:“過獎。
”
澹台平靜轉身望去,雙眸雪白。
俞興瑞站在大殿門檻之外。
但她卻是直接望向了大蓮花峰之外的那座小蓮花峰。
下一刻,她身形消散。
匆忙趕來的俞興瑞如釋重負,陳繇緩緩走向這位師弟,以不苟言笑著稱於世的老真人難得打趣道:“俞師弟,趕緊擦把汗。
”
俞興瑞擔憂問道:“就這麽放她離去?
”
陳繇豁達道:“其實她願意在這個時候現身,就表明她暫時沒有動殺心。
你想啊,王爺在山上,鄧太阿在,李當心在,還有那麽多大宗師在場,誰敢在這裡撒野,她畢竟不是武帝城王仙芝嘛。
”
俞興瑞點頭道:“也對。
”
陳繇突然問道:“真想好了?
”
俞興瑞沉聲道:“與你們不太一樣,我俞興瑞終究世世代代都是土生土長的涼州人。
”
陳繇不合禮儀地拍了拍俞興瑞肩膀,“那就放心去吧。
有玉斧,韓桂,還有……那餘福,都很好。
”
俞興瑞遺憾道:“隻可惜大概等不到小師弟開竅的那天了。
”
陳繇點了點頭,“師兄也差不多。
”
“師兄,能不能跟你說件事?
”
“你說。
”
“小師弟如今才多大點孩子,正是貪睡的歲數,哪有你這樣每天天沒亮就跑去敲門的長輩?
”
“師弟啊,你是咱們山上的掌律道士,還是師兄我啊?
”
“……”
“還有別的事情嗎?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