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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823.第823章 又一年五月初五

劍來 烽火戲諸侯 9221 2024-04-28 15:12

  第823章 又一年五月初五

  謝松花沒有著急禦劍返回投蜺城,而是帶著裴錢徒步南下。

  一座邊境小城,就算再藏龍臥虎,也得掂量掂量一位女子劍仙的飛劍。

  她那兩位嫡傳弟子,雖然尚未躋身中五境,卻是劍修,還是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哪怕小有意外,謝松花的飛劍轉瞬即至。

  何況在進入投蜺城之前,謝松花帶著朝暮和舉形,先去遊歷了雨工國北嶽山頭,那位北嶽山君自會小心照看兩個孩子。
若是在轄境之內,讓一位劍仙的嫡傳出現任何紕漏,尤其是還是謝松花的弟子,耽誤了他們的大道修行,一位小國山君自認擔待不起,興許還要連累整個雨工國被謝劍仙記住。

  因為謝松花的脾氣,在皚皚洲是公認的不太好。

  與裴錢一番閑聊過後,謝松花感慨不已,沒有想到連自己都沒有看出裴錢的武學深淺。

  原來小姑娘才二十歲出頭的年紀,竟是遠遊境的純粹武夫了。

  怎麽個鳳毛麟角,擱在山上,差不多就是二十多歲,已經是元嬰劍修。

  如果不是前有曹慈,後有陳平安,不然謝松花都要懷疑裴錢的身份了。

  可謝松花更多還是欣慰。

  其實她與裴錢素未蒙面,無親無故的,但是瞧見了持杖背箱遠遊的裴錢,謝松花就是會瞧著親切。
至於是不是愛屋及烏,不重要,我謝松花看誰順眼,天地莫來管我。
若是看誰不順眼了,你們倒是可以管一管我的飛劍,不過膽子和本事都得夠。

  所以謝松花笑道:“若是擔心謝姨劍術不高,在細柳那邊討不了好,所以先前你才那番搗漿糊的說辭,沒必要,照實說,我這就去剁了細柳,至多半炷香功夫便可往返。
殺個玉璞境的劍修妖族,不太容易,沒了劍修二字,便不難。

  裴錢趕緊搖頭道:“謝姨,不是這樣的。
如果真是細柳咄咄逼人,以勢壓人,我當時就會問拳。

  謝松花點點頭,“那就算細柳燒高香,運道不錯。
本來我是打算帶著朝暮、舉形那倆孩子,在冰原南境這邊溫養劍意,細柳肯定是要會一會的。
朝暮有兩把本命飛劍,一把‘虹霓’,一把‘滂沱’,其中‘虹霓’在此溫養,頗為適合。
舉形那把‘雷澤’,在冰原倒是裨益不大。
所以回頭需要去拜會一下雷公廟沛阿香,看看舉形在馬湖府那邊,有無大道契機。

  裴錢暫時還不太清楚這位謝姨的“會一會細柳”“拜會雷公廟”,到底是怎麽個“會”。

  不過謝松花願意與裴錢道破兩位嫡傳的飛劍本名,足可見她對裴錢的親近,當自家人看待了。

  謝松花對家鄉皚皚洲一向觀感不佳,早年躋身地仙之後,就多在流霞洲、金甲洲遊歷,在收取嫡傳之前,每次有事返鄉,她都不會洩露行蹤,更懶得顯擺劍仙身份,所以有過幾場衝突,還不小,謝松花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什麽講理之人,所以每次都是小的也打,老的也打,如果還有開山祖師爺在世,那是更好。
所以皚皚洲修士,對於這位本洲劍仙,是既敬畏又頭疼。

  如今謝松花在皚皚洲的威望,可謂如日中天。

  以女子劍仙身份,遊歷劍氣長城,立下赫赫戰功。
劍斬玉璞境劍仙大妖。
而且關鍵是謝松花還活著返回了浩然天下。

  對於皚皚洲山上而言,一個死了的女子劍仙,也就那麽回事。
皚皚洲沒那舉洲祭劍的習俗。

  最讓皚皚洲震撼人心的一個消息,是傳聞謝松花極有可能在數十年之內,破開玉璞瓶頸,躋身仙人,成為皚皚洲千年以來,首位成功躋身此境的大劍仙。

  修士的數十年,不過是山巔神仙打幾個小盹的短暫光陰。

  謝松花笑問道:“都是八境武夫了,為何不禦風遠遊?

  裴錢有些赧顏,小聲道:“師父說過,行走山下,先跌兩境。
千萬別學某人,江湖切磋先讓一招。

  裴錢說道:“謝姨,你禦劍我禦風就是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跟在謝姨身邊,不用這麽刻意講究。

  畢竟謝松花是一位劍仙前輩,況且此次遊歷冰原,是要傳授兩位嫡傳劍術大道。

  謝松花大笑道:“不愧是他的開山大弟子,沒事,咱們繼續徒步去往投蜺城,就當散步散心。

  謝松花隨即好奇問道:“某人是誰?
能不能講?

  能夠被那年輕隱官放在嘴邊的人,多半不會簡單。

  比如那個嗜酒如命的齊劍仙,如今就是北俱蘆洲太徽劍宗的宗主了。

  裴錢笑道:“謝姨,沒什麽不能講的,師父那朋友,是北俱蘆洲鬼斧宮一位兵家修士,名叫杜俞,喜好闖蕩江湖,師父早年遊歷北俱蘆洲的時候,相逢投緣,還與杜前輩學了些符籙手段。

  謝松花點頭道:“雖然不曾聽說什麽鬼斧宮,但是既然能夠讓你師父一招,想來實力不俗,不過問拳下場,肯定不會太好。
讓誰一招也別讓你師父。

  裴錢撓撓頭。

  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黑炭丫頭,甚至都不算少女了,這個動作,是如今裴錢難得的些許稚氣。

  冰原南境那邊,細柳帶著老嫗和秋水道人一起返回府邸,亦是悠然散步茫茫風雪中。

  老嫗輕聲問道:“主人,真是那劍仙謝松花?

  細柳笑著點頭:“她背後竹匣裡邊那份劍意,可做不得假。

  身披鶴氅、惜無梅枝的秋水道人再無神仙風采,呲牙咧嘴,“小姑娘好重的拳頭,這會兒還渾身生疼,剛挨上那一拳的時候,本命氣府外加三魂七魄,就都跟地牛翻背似的。
那張縮地山河的符籙,被純粹武夫拿來近身對敵,真是要命。
難怪開創這一脈符籙的老祖師,挨了幾千年的罵,”

  細柳說道:“回頭來看,小姑娘應該是一直在故意隱藏了實力,說不定朝你們出拳,都是為了藏拳,因為在我現身之後,她心中敵人,就隻有我了。
估計連那符籙,都是障眼法。
我猜那小姑娘一旦徹底放開手腳,絕對要比使用符籙,身形更快。
如此說來,我既要感謝劍仙,不至於讓我損兵折將,又要感謝小姑娘,免去一場災殃。

  細柳心中忍不住感慨道:“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老嫗疑惑道:“主人遠遊至此,氣息收斂,渾然無漏,不比那書院聖人坐鎮小天地遜色多少,就連我都無法察覺絲毫,小姑娘如何能夠發現的。

  細柳無奈道:“你問我我問誰去。

  投蜺城是雨工國霖灘府的府城,此處是去往冰原南境的兩處重要渡口之一。

  在城門口那邊,裴錢遞交了關牒,先前遊歷北俱蘆洲,路引鈐印極多,獅子峰李二前輩就幫著重新打造了一份山水關牒,山上修士的專用路引,其實也是山下豪閥、收藏大家的重要雜項之一。

  謝松花自然沒有什麽通關文牒,投蜺城看了眼裴錢,便對謝松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並放行了。

  在仙家客棧,裴錢見到了那兩個劍仙胚子,都是約莫十歲出頭的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叫朝暮,男孩名為舉形,都很靈秀。

  隻不過舉形略顯穩重,眼神沉寂,與年紀不太相符。

  老規矩,裴錢送了兩張落魄山特製書簽當見面禮。

  聽師父說裴錢姐姐是隱官大人的開山大弟子後,那個舉形驀然間便神采奕奕起來,朝暮也很開心,因為小女孩與郭竹酒是一條街上的,而郭竹酒又喜歡以“我家師父暫時的關門弟子”自居,再者關於那個隱官大人的事跡傳聞,實在太多太多。

  坐莊坑人,賣酒還是坑錢,扇面題款,肚子裡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神怪志異、山水故事,與寧姚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神仙眷侶,為了她才兩次遠遊千萬裡,連過三關,連那齊狩和龐元濟都敗在他拳下,主動頂替寧姚,去與那托月山離真捉對廝殺,一戰成名,成為了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年輕、且是首位外鄉人的隱官,鬱狷夫問拳他接拳,結果一拳就倒,最後卻還是三場連勝,陰陽怪氣的言語不計其數,大劍仙聽了都要揪心,親筆撰寫了皕劍仙印譜,坐鎮避暑行宮運籌帷幄,到了戰場上,比那大妖綬臣還要陰險,甚至裝扮過女子,還喜歡四處撿破爛……

  擁有“虹霓”、“滂沱”兩把本命飛劍的小女孩,雙指撚住那枚竹葉書簽,高高舉起,在陽光下輕輕擰轉,她十分喜歡這份禮物。

  先前收禮,她小心翼翼瞥了眼舉形,後者收下禮物,朝暮才敢收下。

  因為跟隨師父來到浩然天下之後,師父帶著他們兩個先後走過金甲、流霞、皚皚三洲,路過不少仙家府邸,許多和藹長輩都要送禮給他們,舉形隻是神色淡漠,雙手籠袖,師父也不管這個,她就跟著拒絕了。
有次小姑娘私底下詢問舉形緣由,結果不太愛說話的舉形突然大怒,隻問她還要不要臉。
把朝暮給又怕又傷心得大哭起來,舉形見她哭鼻子,反而更加惱火,撂下一句話,讓朝暮以後都別跟他說話,不然就揍她。

  後來還是師父過來安慰,朝暮才稍稍好受些。
其實在皚皚洲遊歷途中,舉形真就一句話不跟她講了,朝暮不是不想跟舉形說話,但是不敢,幾次主動找由頭,跟他套近乎,舉形隻會當聾子。

  所以今天舉形收人禮物,是破天荒的事情。

  舉形早已將那枚青翠欲滴、又篆刻一行美好文字的書簽,輕輕收入袖中,打算好好珍藏起來,到了這個浩然天下,讀書最是普通事了。

  謝松花打趣道:“一個每天裝聾作啞,一個動不動就哭哭啼啼,帶倆孩子真難。
裴錢,說實話,你師父帶孩子,是這個,比當隱官還厲害。

  謝松花豎起大拇指。

  裴錢有些難為情。

  師父帶她遠遊那些年,確實比較辛苦。

  謝松花嘴上發牢騷,實則心中還是自豪更多,她還真不覺得酈采的陳李、高幼清,蒲禾的野渡、雪舟,還有宋聘的孫藻,金鑾,以及其餘那些流散在浩然天下四方的孩子,會比自己的這兩位弟子更出彩。
絕不可能!
她謝松花就收了這麽兩個弟子,傾囊相授,六十年後,一定會比那早早有了小隱官綽號的陳李,還要更加小劍仙。

  就算沒有,又如何,朝暮和舉形,依舊是她謝松花的心愛弟子嘛。

  舉形雙臂環胸坐在廊道欄杆上,輕輕搖晃雙腿,以前在家鄉,就喜歡在城頭上這麽坐著,這個習慣,這輩子都改不了。

  朝暮小聲反駁道:“師父,就三次,沒有動不動就哭。

  舉形嗤笑一聲。

  朝暮立即病懨懨的。

  謝松花起身道:“裴錢,你們聊著,我先去找個人聊點事情,跟她約好了在這邊碰頭,差不多該到了。

  裴錢就陪著兩個孩子閑聊。

  朝暮像隻嘰嘰喳喳的小麻雀,在裴錢問起後,小姑娘就與裴錢姐姐詳細說了那年輕十人的天大熱鬧。

  舉形當然是要為隱官大人打抱不平的,說除了寧姚之外,至多加上個曹慈,其餘八人,有什麽資格將隱官擠出十人之列,隻撈到個“第十一”?

  裴錢好奇問道:“飛升城是怎麽回事?

  朝暮笑道:“第五座天下,年號是嘉春,以我們家鄉那座城池落地,作為天地初開時分,被取名為飛升城了。

  舉形說道:“有消息說寧姚姐姐不但是那座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劍修,如今都是仙人境了。

  裴錢看著眼前這個俏皮可愛的小姑娘,便有些想念落魄山的小米粒,也想念可以好像永遠都不會長大的暖樹姐姐。

  直到這一刻,裴錢才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寶瓶姐姐長大了,自己也長大了。

  寶瓶姐姐的小師叔,自己的師父,如果知道了這件事,是高興呢,還是會傷感呢。

  裴錢打開書箱,開始抄書。

  朝暮坐在一旁,安安靜靜,托著腮幫看著裴姐姐寫字。

  舉形在想著第五座天下的第二次開門,到時候自己就可以回家鄉了。

  聽說到時候第五座天下會開門三十年,此後就會徹底關上大門。

  再想要往返於兩座天下,就隻能老老實實成為飛升境大修士了。

  舉形有些眼饞裴姐姐的行山杖和竹箱,小男孩學那隱官大人,雙手籠袖,坐在欄杆上發呆。

  這次評選出來的年輕十人,都是在五十歲之下,入榜之人,沒有高下之分。

  道理很簡單,太年輕,登山修行,證道長生,最少還要多看百年才行。

  飛升城寧姚。
在第五座天下接連破兩境,躋身仙人境。

  大端武夫曹慈。
在扶搖洲山水窟海外,躋身十境武夫。

  白玉京道士山青。
玉璞境,身上法寶沒有一件,因為本命物全是仙兵、半仙兵。
是走五行之屬的路數,品秩被譽為當世第一。

  托月山百劍仙之首,斐然。
玉璞境劍修。
據說喜好壓境。

  還有一位亞聖嫡傳,據說那個年輕讀書人,家鄉是青冥天下,早年被亞聖帶回浩然天下,不但獲得了一陣翻書風,還有了一個本命字的雛形。

  一位走入第五座天下的少年僧人,手持十二環錫杖。

  青冥天下,一位原本籍籍無名的道門女冠,年齡不到二十,修道不過八年,在柳筋境這個留人境之上,停滯了六年,然後一步登天,躋身玉璞境。

  浩然天下,同樣在這之前名聲不顯的山澤野修,劉材,暫時境界還不高,隻是金丹境劍修,但是此人飛劍殺力之大,超乎想象。
哪怕修士隻是觀看那份邸報,都足夠讓人怎舌不已。
因為寧姚,曹慈,山青這些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境界都足夠高,唯獨劉材此人,隻是金丹而已,一般而言,別說是五十歲之下的金丹劍修,就連元嬰劍修都根本不夠看,完全沒資格登榜入評。

  因為隨著此人的橫空出世,兩枚養劍葫也隨之水落石出,正是失傳已久的“心事”與“立即”。
劉材此人擁有兩把本命飛劍。
養劍葫“心事”,溫養飛劍“碧落”,劍修本已被譽為一劍破萬法,碧落一劍又可破萬劍。
養劍葫“立即”,幫忙溫養劉材第二把飛劍“白駒”,飛劍之細微、迅捷,可以無視光陰長河的阻滯。

  所以如今浩然天下有了個說法,能與寧姚做同境爭勝的劍修,唯有劉材百年後。

  神誥宗天君祁真的小師弟,早年趕赴中土神洲上宗,擔任守藏室史,傳聞三年之內,看遍道教書籍。

  蠻荒天下,與那劍修劉材、道門女冠一樣好似蠻橫撞入天下視野的年輕修士,賒月。

  最後外加一個好似做買賣給點彩頭添頭的“隱官”。

  一個好不容易有了點別洲名聲,還是因為“陳憑案”而聲名狼藉的年輕人。

  早先據說還有候補十人,隻是遲遲未曾公布。

  朝暮壯起膽子,轉頭偷偷看著好久沒有理睬自己的舉形。

  其實他年紀比自己還小,同年同月,但是舉形比她晚了幾天。

  可是小姑娘總覺得舉形比自己要大好多歲。

  舉形察覺到朝暮的視線,立即瞪了眼她,朝暮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說我又沒與你說話,這都要管我,你好沒道理。

  舉形雙指並攏,輕輕一劃,示意小丫頭趕緊乖乖轉頭。

  朝暮轉過頭,趴在桌上,繼續看著裴姐姐抄書寫字。

  小姑娘很想問這個姐姐,既然是在家鄉,為何要離鄉呢。

  自己要是能夠留在家鄉,肯定就不會出遠門了。

  裴姐姐還是一個人,膽子真大,真能吃苦。

  朝暮肯定不知道,眼前這個個兒高高、瘦瘦微黑,很能夠讓她覺得心安的裴姐姐,其實當年學拳之前,隻是給黃庭在老龍城藥鋪裡邊,輕輕捏了一下肩膀胳膊,就當場疼得嗷嗷叫,比她朝暮更能一把鼻涕一把淚,跑去跟師父訴苦了。
那會兒,裴錢其實比朝暮年紀還要稍稍大些。
至於膽子,裴錢小時候,那是真不大,可能還比不得小米粒。
甚至如今還隨身帶著那張普普通通的黃紙符籙。

  裴姐姐抄書很認真。

  然後朝暮突然慌張起來,趕緊轉頭望向舉形。

  舉形望向朝暮那邊,伸出手指在嘴邊,搖搖頭,示意朝暮千萬不要說話。

  朝暮躡手躡腳站起身,原來那位裴姐姐,抄著書,不知怎麽的,在流淚。

  裴錢在傷心,以後師父再敲她闆栗的時候,師父好像再不用彎腰了。

  那麽以後就算師徒終於重逢了,再有一起遊歷山水,師父大概就再不會伸手再牽起一個小姑娘的手了。

  怎麽就長大了呢。

  以前大白鵝小師兄說過一個笑話,問她這個大師姐,曉不曉得天底下哪個家夥的憂愁最多。

  裴錢當然說是自己的師父,因為師父最喜歡想事情、最喜歡照顧別人啊。

  小師兄當時笑著搖頭,給出一個很混帳的答案。

  說是那個名叫“長大”的家夥。

  大驪京城,關老尚書坐在簷下藤椅上,老人哪怕穿得厚重嚴實,依舊畏寒,手捧暖爐,望著院中那棵青桐。

  老人咧開嘴,伸出大拇指,輕輕抵住一顆牙齒,哀歎不已。

  風塵仆仆的嫡玄孫關翳然,這趟回京,正式卸去齊渡督造官職務,即將在戶部補缺,隻是沒有像柳清風那樣升遷為一部侍郎,說實話,哪怕是相較於將種子弟劉洵美,關翳然的此次升遷,皇帝陛下好像都過於寒酸小氣了。
雖然邊關隨軍修士出身的關翳然不太情願,倒不是嫌棄官小,而是從骨子裡就習慣了粗糲沙場,不過還是聽從太爺爺吩咐,選擇回京任職。
這次一回家,關翳然就立即趕來到老人身邊。

  關翳然蹲在老人腳邊,伸手貼在暖爐上。

  老人笑道:“戶部是個不討喜的衙門,多多習慣,反正吏部就算了,你這輩子都別奢望去那兒當官,畢竟別人都覺得大驪戶部姓關,可你們這些關家子弟真要這麽認為,就是取死之道了。
做人啊,得給人留出條道來。
蹲茅坑不拉屎,或者蹲那兒拉屎太久,都是要被人往茅坑裡砸石子的,到時候濺了一屁股,怨不著別人。

  關翳然笑了笑。
大驪朝廷的最早一撥廟堂重臣,其實都不太文雅的,哪怕是讀書人出身,也一樣。

  老人擡頭望向天邊晚霞似錦的美景,唏噓道:“牙齒落,頭髮掉,走不動路。
煩啊。
見著了年輕好看的姑娘啊,無心也無力,至多就隻能遙想當年,想一想英雄當年勇了。
年輕真好,有官可升。
飛來飛去的天上神仙,也是讓人由衷羨慕。

  老人自顧自言語,年輕人聽著。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卷簾人卻道依舊。
這是昔年盧氏遺民一位文豪的集句詩,寫得妙。
可惜文章寫得好,做官就比較差勁了。

  “餓肚子時候的飯菜香,年輕時候的女子脂粉香,其實還有一香,也是不錯的,知道嗎?
那就是夏日避暑涼席上,摳那腳丫子。

  “去,幫太爺爺偷一壺酒來,先前書房裡邊藏好的幾壺,都給你爹偷偷拿走了,就放在他自個兒書房裡邊,操蛋玩意兒。
放下酒後,你讓太爺爺一個人坐會兒。
哈哈,好一個得酒且大嚼,勿令兒輩知。

  關翳然嗯了一聲,起身離去。

  老人突然喊道:“翳然。

  關翳然立即轉身。

  老人笑著不說話。

  關翳然心領神會,說道:“曉得了,拿兩壺。

  老人點點頭,“當官要好好當,隻是別忘了先做人。
別學那些個大瀆督造輔官,平日子不出門,一有機會跟隨官帽子更大的,一起巡查大瀆,就要先與人借一雙磨損嚴重的靴子,這種聰明人做的聰明事,你就別做了啊。
不然太爺爺以後就真要睡不安穩了。

  關翳然眼眶微紅,使勁點頭,“曉得了!

  在年輕人離開院子後。

  關老爺子輕拍藤椅扶手,輕聲喊道:“國師大人?
忙不忙,不忙的話,陪我嘮嘮嗑?

  大驪國師崔瀺現出身形。

  關老爺子沒有緻禮,連招呼都省了,老人隻是繼續望著日漸昏暗的天幕,喃喃道:“崔先生,世道會更好吧?
年輕時候就與你問過這個問題,你當時隻說讓我自己瞧,如今我年紀有些大了,老眼昏發不說,瞪大眼睛也瞧不見多遠,以後更要瞧都瞧不見了,崔先生你說說看,我好走得放心些。

  崔瀺說道:“最少在關瑩澈為官之時,大驪世道是更好了。

  老人輕聲道:“可還是有好些委屈,讓人難受。
都不曉得怎麽說,跟誰說。

  崔瀺說道:“家家飯菜,戶戶春聯,都是讀書人心中委屈的作答。

  老人點點頭,“曾經有個飽腹詩書的年輕讀書人,說那花開花落,草枯草榮,都是天上月色的人間作答聲,崔先生此語,半點不差啊。

  崔瀺笑道:“誰說不是呢。

  大驪曾經有個進京趕考的寒族士子,弱冠之齡,便敢說一國文宗舍我其誰,可事實上,詩篇文采,委實平平。

  老人遺憾道:“倒不是怕死,隻是難免不舍。

  那個年輕人,來自山崖書院求學。

  老人說道:“崔先生,很高興能夠遇見齊先生和你啊。
書院生涯,向齊先生問學,廟堂為官,與崔先生為伍。

  崔瀺點頭道:“相信齊靜春也會慶幸自己的學生當中,能有個關瑩澈。

  老人問道:“那我能不能為齊先生,罵大驪國師幾句?

  崔瀺笑道:“得先罵吏部尚書,再來罵我。

  老人跟著笑了起來,搖頭道:“那還是算了。

  許多老人之間的談心,差不多就是蓋棺定論了。

  等到關翳然拿來兩壺酒,就隻有國師一人能夠飲酒了。

  第五座天下的嘉春六年。

  蠻荒天下的半座劍氣長城,已被陣法隔絕天地,真正的孑然一身,年複一年的獨自遊蕩。

  在斐然那次離去之後,他就會行走在懸崖峭壁之上,偶爾以狹刀斬勘破開陣法片刻,瞧幾眼那浩浩蕩蕩北去的妖族大軍。

  六年之後,還是沒能等到妖族的南撤。

  最後他就乾脆坐在一處勉強能算洞窟的峭壁中,時不時出刀斬開禁製,無所事事,隻能看那妖族繼續北去。

  不過陳平安每次出刀,禁製很快就會自行縫合。

  離真得知此事後,建議托月山再心狠一點,在兩座懸崖之間,設置出一道玉璞境劍修都破不開的穩固陣法,都不給那年輕隱官過過眼癮的機會。

  隻可惜甲子帳那邊擱置了這個方案,暫時顧不上這邊,隻說再議。

  這一天,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盤腿而坐,橫刀在膝,伸手輕輕拍打刀鞘。

  一隻大袖中,全是那本山水遊記的小煉文字,密密麻麻,如一支大軍集結屯兵。

  事實上,在陳平安第一次翻完書籍,就意識到了這本書的暗藏玄機。

  所以才有那個“虧得沒有寫那真正在意事,否則以後不能好好說話”的念頭。

  因為陳平安對於“十一”,極為敏感,至於“得哉字”更是知道,那麽多的竹簡不是白刻的,對於生僻字,晦澀詞匯,陳平安反而要比許多自幼讀書的讀書人更加喜歡收集。
尤其是解字一事,早年在酒鋪子那邊的街巷拐角處,當說書先生,那幫孩子其實早早領教過這位二掌櫃的厲害。

  如今出刀斬破禁製,除了觀察妖族大軍數量和推衍戰局形勢之外,陳平安更要以此推斷那道大門,是否會偶爾關閉,擔心托月山那邊,已經察覺到那本山水遊記的門道,會關了大門,以此隔絕兩座天地,或是早早設置了其它的山水禁製,那麽陳平安一旦倉促出手,反而會讓崔瀺的那樁秘密謀劃,付諸流水。

  光是知道山水遊記的不同尋常,其實毫無意義。
這也是崔瀺最為縝密的地方。

  在這些年裡,小煉書上全部文字之後,陳平安為了破解那封密信,可謂絞盡腦汁,將那些文字各種排兵布陣,十分辛苦。
重新反覆閱讀遊記,可能是在某個章回,每隔十一個字,取一字,全部收攏起來,看看能否聚攏為一封密信,可能是在瀺、巉兩字上下功夫,用各種脈絡,發散開來,可能是以倒敘之法,搜尋蛛絲馬跡……

  崔東山曾說但凡腦子沒病的,都扯不出這條脈絡的線頭。

  但是事實上,他的先生,不但看了山水遊記第一遍,就扯出了線頭,連那丟擲書籍再取回,都是一種障眼法,此後更是一邊煉字,一邊念頭思慮千萬裡。

  人生中所有讓人覺得不輕松、難受的瑣碎事情,興許就會在未來道路上的某個地方,如燈火星星點點,最終攢簇一起,大放光明。

  陳平安縮著身軀,雙手籠袖,怔怔出神。

  今天在那浩然天下,是五月初五。

  身邊有人在的時候,陳平安不會太在意是不是五月初五。

  沒有人的時候,反而次次想起。

  爹娘走後,某天泥瓶巷尾巴上有戶人家開了門,後來那戶人家多了個小鼻涕蟲,之後還遇到了宋集薪和稚圭這兩位鄰居,後來又遇到了劉羨陽。

  再後來離開家鄉,有李寶瓶李槐他們,又後來,有張山峰劉遠霞他們,也有裴錢他們,有了落魄山。
哪怕在書簡湖,以及到了劍氣長城,身邊都有在意的人在身邊。

  唯獨這些年,陳平安又是一個人了。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輕輕敲擊心口,反正一個人,還可以自言自語。

  對面懸崖高處,離真和流白今天一起來到龍君身側。

  離真笑問道:“最近咱們這位隱官大人怎的如此消停了。
是不是應了浩然天下那句老話,咬人的狗不出聲?

  龍君瞥了眼他,懶得言語。

  你小子倒是喜歡出聲。

  流白微微一笑,顯然理解了龍君前輩的那個眼神。

  離真扯開嗓子喊道:“隱官大人,若是那本遊記上邊沒寫錯,今兒是個好日子?

  陳平安擡起頭,下一刻就現身在城頭之上。

  離真嬉笑道:“告訴你兩個好消息,一個是如今‘隱官’在幾座天下都很出名了,再一個好消息,則是咱們甲子帳那邊,對隱官大人愈發重視了,要徹底關門打狗了。

  離真揮揮手,“下次見面,麻煩隱官大人不要搖尾乞憐啊。

  龍君斜眼離真,說道:“提醒一句。

  陳平安微笑道:“馬上玉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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