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四小隊的門市部裡陸續來了幾個人。

　　馬金寶一如既往的早早過來。别人放羊這時候都要讓羊吃到天黑，吃的肚子滾圓之後才趕回來，這樣才能漲膘。

　　他倒好，反正感覺自己家羊比不過老馬号裡的羊，隊裡人也不買了，便幹脆躺平了，每天太陽還沒下山，就匆匆把羊往回趕，趕回來往圈裡一關，然後就去門市部那裡，有熟人的話就混兩杯酒喝，沒熟人的話也能坐半晚上。

　　當然，人少的時候他自己也買酒。他還是有點錢的，沒錢的話，就牽隻羊拉到縣郊自由市場賣掉，錢嘛，就自己花。

　　幹活回來的人，有些就在自家院子裡弄點吃的，或者看看電視，有些人家裡沒電視，又不想聽收音機，喜歡門市部的熱鬧，跑到這裡來和其他人一起谝傳子。

　　當然也和門市部有電視有關。門市部的電視就擺在院子裡，誰過來都能看。還準備了小闆凳，當然來早了能坐闆凳，來晚了，自己去外面找兩塊爛磚頭撂在一起也能坐着看。

　　馬金寶今天混到了一杯散酒，沒舍得一口喝完，端着玻璃杯子在那裡一點一點的抿着。

　　有人匆匆趕了過來，對着老闆說：

　　“老張，給我打瓶醋，家裡沒醋了。”

　　“一提半啊。”老闆老張看着他拿的啤酒瓶子熟練的接過來說道：“打滿？”

　　“打滿。”那個人身上有點濕，聞着味道就是打瓜的，應該是剛從地裡壓打瓜籽回來。

　　“咦，白球卡，你這是壓完打瓜籽了？”馬金寶看到來人，聞着味道，腦子一轉笑着說道，“聽說今年打瓜價格不錯，咋樣，賣了沒有？”

　　“賣個屁！”被稱為白球卡的人呸了一口，“王财迷頭兩天去賣的，一塊五！昨天隊裡老趙家去炒貨廠問了，人家給一塊，他沒賣，聽說今天早上炒貨廠就不收了！”

　　馬金寶和這個叫白彥軍的聊天，主要是想問問他打瓜瓤子還要不要，他喂羊是可以用的。

　　馬金寶兒子家裡也種了打瓜，不過這玩意兒肯定是多多益善，曬幹了羊也吃。

　　隻是沒想到聽到了這麼個消息，糟心的很。

　　“就是，這打瓜籽炒貨廠不收，二道販子過來也不收，咱們賣到哪裡去？”有坐着看電視的另外一個村民也發愁，他家也種了二十畝打瓜，原本想着今年賺錢買台拖拉機，現在可好，賣不掉了。

　　“人家李家人說了今年别種打瓜，你們偏要種，那怪誰？”另外一個笑了笑，很得意，“看我，今年就沒種打瓜，種的甜菜，隻要糖廠在，那甜菜他們就收，雖然便宜，但能賣掉啊！”

　　“那你咋不種花葵，李家那些人不都種花葵？也是個慫貨！”白彥軍提着醋瓶子也不走了，瞪了一眼那個人，“有本事跟着種花葵啊？我看你能不能賣掉……”

　　“嘿嘿，白球卡，你不知道吧？那些種花葵的，包括隊長家的今天都拉到縣裡去了。李龍給聯系了人，兩塊錢一公斤賣掉了。”

　　“兩塊錢？那也比不上去年打瓜的三塊五！”白彥軍也沒想到自己的消息過時了，但他還是倔犟的說道，“要是打瓜有去年的價格，這花葵算啥？”

　　“還想着去年的價格呢？今年能賣掉都不錯了！至少人家賣掉了，而且種花葵可比種打瓜輕松多了，咋着，至少人家賣掉了！”

　　别看白彥軍人高馬大，但沒人怕他，不然也不會給他起個白球卡的名字。

　　白球卡，就是啥也不是，啥也幹不成，白白浪費的意思。

　　白彥軍雖然有些生氣，但也沒起沖突，還是在努力的争辯着。

　　陸續又有幾個人過來，加入了讨論的行列。

　　總的來說，大家都很清楚，今年打瓜籽如果找不到賣處，那這一年就相當于白幹了。

　　至于往哪裡賣，有人建議去北庭，有人建議去奎屯，還有人幹脆說要去烏城。

　　但門市部老張問了一句，你們去了找哪裡？

　　一個個都不說話了。

　　這些人種地還行，讓他們出去找路子，那就抓瞎了。

　　兜兜轉轉，許多人想到了李龍，但沒誰開口。

　　畢竟當初李家人是再三勸說不要種打瓜的。這些人也不清楚李龍他們其實已經找到了買家，此刻正在籌備着大量收貨呢。

　　第二天早上，那些來收購站賣東西的人就看到門口黑闆上多了一行字。

　　“收購打瓜籽，特級一塊五，一級一塊，一級以以下，不收。”

　　“咦？開始收打瓜籽了啊？”有二道販子眼尖，立刻就看到了。

　　有不識字的趕緊問：

　　“咋收？”

　　那個識字的念了出來。

　　“這……真便宜啊，人家賣嗎？”有人疑惑。

　　“管他呢，下鄉問一問就知道了。不過這個特級和這個一級有什麼說頭嗎？”有人問。

　　“進去問問老顧和小孫不就知道了？”有人立刻上前，對前面排隊的說：“我不插隊，我就問個事……老顧，這個特級打瓜籽和一級有啥說頭沒有？”

　　“一級以上的，沒有雜質。雜質多了不收。”顧博遠一邊檢查着手頭剛鋪開的皮子一邊說道，“特級嘛，就是打瓜籽全是平的，沒喬的，知道吧？這個好磕。”

　　“這怎麼可能嘛！”有人立刻報怨起來，“打瓜籽那掏出來的就有平的喬的，咋可能隻是平的沒喬的？那一個個挑不挑煩死了？”

　　顧博遠笑了笑，沒應聲。

　　孫家強想說什麼的，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他此刻無事，探頭往外看看，掃視一圈，沒看到想要見的人。

　　也不知道今天她來不來。

　　開始沒覺得，時間久了，還真就有些牽絆了，不來的時候想着，來的時候哪怕不說話，看着也就挺開心的。

　　鐵金兵帶着妹妹再次過來的時候，時間已經快到中午了。他們這一次過來，是打算賣幾個銅盆，也不知道從哪裡劃拉過來的。銅盆有兩個是完好的，有一個已經磕扁變形了。

　　聽着有人讨論着打瓜籽的事情，停在門口的鐵金兵一下子就來了興趣，不過在聽到價格後，就搖了搖頭。

　　“太低了，根本收不來嘛。我聽說去年還賣三塊多呢，今年一塊多咋們可能收上來？”他發表着自己的觀點。

　　其他人也是衆說紛纭，各有各的想法，不過這時候大家都是競争者，誰說的是真心話還不好說。

　　鐵蘭花端着撂在一起的銅盆來到櫃台，看着孫家強露出笑容，她臉上也帶着笑容出來。

　　顧博遠覺得這個姑娘挺不錯，不管家裡如何，至少對孫家強是真的好。

　　她是真的看上孫家強了。

　　隻是家裡這種環境，能不能修成正果，真不好說。

　　“紅銅啊，不錯。”一個個翻看着這幾個盆，顧博遠點點頭說道，“一塊五一公斤，稱嗎？”

　　這問的就是說這個價格，鐵蘭花要不要賣？“稱。”鐵蘭花這回沒去看她哥。東西是她找回來的，價格自然也是她說了算。

　　況且她能感受出來顧博遠流露出來的善意。自己家的情況自己知道，每回來這裡，東西價格給的公道，比市場的那個收購站強多了。

　　過了秤收了錢，鐵蘭花攥着那幾張鈔票和孫家強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鐵金兵正和排隊的人聊着打瓜籽的事情，看鐵蘭花出來，自然而然的伸手，鐵蘭花也習慣了，把手裡那幾張鈔票遞了過去。

　　“去問問那個姓孫的，這打瓜籽價格不能提一些嗎？”鐵金兵接過鈔票随口說道，“咋說的，價格這麼低，怎麼可能收上來？”

　　“想問自己問去！”鐵蘭花回怼了一句，徑直出了大院子。

　　鐵金兵被妹妹這麼一說很沒面子，他恨恨的想要追上去教訓妹妹，但鐵蘭花走遠了。

　　随着鐵蘭花年齡的增長，本事也大了。其實這些天來搜羅過來到這裡賣的東西，大都是鐵蘭花搞到的。他們的父親好面子又沒啥本事，母親膽小且懦弱，鐵金兵鐵銀兵兩個平時口氣大，本事不大，一家人想要把日子過好，還隻能靠着鐵蘭花。

　　雖然每次鐵蘭花收來的東西賣到的錢都被鐵金兵要走後交給了他爸，但真要說教訓鐵蘭花，他還有點不敢了。

　　主要是怕鐵蘭花一甩手不幹了，那一家人又得去過原來的苦日子？

　　怎麼能行呢？

　　自己娶媳婦還得從這裡找錢哩。

　　中午顧博遠去到大院子吃飯，鐵蘭花提着一個小筐來到了收購站。

　　孫家強正在裡面炒着菜，聽到動靜提着鍋鏟子出來，就看到了鐵蘭花。

　　“中午我們家裡吃花卷，我給你帶了幾個過來。”鐵蘭花很自然的說道，“你這是在炒辣子雞蛋？”

　　“嗯，我們老闆說雞蛋是普通人家獲得營養的最好方式。”孫家強把李龍的話搬了出來，“我就炒幾個，主要是方便，畢竟中午就這麼短時間。下午有空，我再煮點骨頭啥的……”

　　之所以這麼說，主要還是想表現一下自己是有錢吃肉的，隻不過沒時間。

　　鐵蘭花笑笑，孫家強的心思她自然也清楚。她把香豆子花卷放在竈台邊的盤子裡，看着鍋裡的菜說道：

　　“快炒吧，要糊了。”

　　“哎哎。”孫家強急忙過去翻炒着。

　　“孫大哥，那個打瓜籽，能收嗎？這個價格是不是太便宜了？”

　　“能收。”孫家強笑笑說，“放心，現在打瓜籽的價格降下來了。我們老闆說了，今年種打瓜的多，但炒貨廠收的少，許多人都賣不掉，幾毛錢都賣不掉，沒人收的，所以我們這邊收了，說是……

　　給兜底。當然他們要能賣高價，那自然随他們，我們收的就是賣不掉的那些。”

　　“那怎麼提高特級呢？”鐵蘭花想做這個。小打小鬧的真就很麻煩也不好賺上大錢。

　　她就想着大賺一筆，把家裡人的嘴堵上，到時就能毫無阻礙的尋找自己的幸福了。

　　收購站黑闆上的東西是李龍寫上去的。價格很低，他倒也不覺得有啥虧心的。本身就是給這些人兜底，如果他們能直接聯絡上白修名或者董志超當然也行，隻是大概率無論白修名還是董志超都是不會要他們送上來的打瓜子的。

　　除了四小隊的少數人，大多數人是不會把瓜籽壓平，把裡面的雜質給弄幹淨的。

　　覺得種了十幾幾十年的地都這樣，差不多就行。覺得那樣麻煩，覺得劃不來等等。

　　把告示寫出去後，李龍就沒再多管。眼下打瓜才開始收獲，他也聽說了王财迷先一步把打瓜籽送到了石城炒貨廠，其他也有幾個和他想的差不多了。

　　結果就是現在炒貨廠收的貨已經足夠，不再收了。

　　他這邊算是願者上鈎。

　　按李龍的想法，這告示貼出去，怎麼也得三五天後才有反應，隻是沒想到當天下午，就有人拉了一車打瓜籽過來了。

　　打瓜籽這個顧博遠雖然聽李龍說了，他也大緻知道标準，但覺得還是要李龍在這裡比較好。這個收貨李龍自己也說了，快進快出，不壓貨，而且要及時處理。

　　孫家強把李龍叫過來的時候，那一拖拉機的打瓜籽已經讓顧博遠給說着停到後院去了。

　　前院一方面有人排隊賣貨，這裡停着不方便，二來許多人都想看看這打瓜籽的貨是怎麼收的，圍着影響收購站的正常業務。

　　讓李龍有些意外的是，過來送貨的是他認識的老二道販子範明程。

　　這位經常騎着自行車，到處都跑着收東西，銅器銅錢、鎖陽貝母、甘草皮子等等，隻要收購站這邊收，他都要。

　　曾經還給李龍這邊拉過來一袋子羊絨，李龍倒也是收了，現在還在庫房裡放着呢。

　　“老範，你可以啊，以前用自行車，現在整拖拉機來倒這個打瓜了？不錯不錯，鳥槍換炮了啊！”李龍笑着說。

　　“哪裡哪裡，這不是要拉打瓜籽嘛，自行車弄來不方便，我就想着一趟多拉一些。”範明程笑着解釋。

　　“那我給你可把醜話說在前面，要是質量不好，那我這裡是不收的。”交情歸交情，生意歸生意，李龍指了指袋子說，“标準我外面都有，你這個我得看看。”

　　“行，能收最好，不能收，你給我一個調整的意見，我趕緊回去弄，弄好了再拉回來。”

　　賺錢嘛，就不能怕麻煩，範明程有這個覺悟。

　　他上了車鬥子，李龍随手指了一個袋子，範明程過來解開袋口給李龍看。

　　李龍随手抓了一把看了一眼，搖了搖頭說：

　　“老範，你是從農戶那裡收來就沒管是吧？這打瓜籽癟籽不少啊！是不是沒熟就收了？”

　　“哈哈，讓你看出來了？我給你說，這個人聽說有人早早就去石城炒貨廠賣瓜籽了，便也提前收了，結果曬幹後去了，人家不收了……”

　　“你等等我再往下看看。”李龍伸手直接插到袋子底部抓了一把上來。他想着應該拿着戳子過來看的，不過眼下這手裡的東西，還是算了。

　　“髒東西太多。”李龍不再看其他袋子了，說道，“一個是把癟籽揚幹淨，第二個是好好的把裡面的碎石頭土塊啥的篩幹淨，不然這個别說一級以上，就是二級都評不了。

　　這瓜籽是人家加工炒熟後放嘴裡吃的，你搞出來癟籽就算了，萬一磕個石頭把牙給磕掉了算誰的？掉口碑呢！”

　　範明程其實是有預料的，他也不惱，笑着說道：“如果我讓弄幹淨的話，那算幾級？”

　　“最多就一級。”

　　“那特級怎麼搞？”範明程自然是想多賺些錢了。

　　“瓜籽沒有喬掉的，全都是平的，方便磕到嘴裡的才能是特級。”李龍說道，“還要一點雜質都沒有，你拉回去多篩一篩吧，至于怎麼弄平，那就不是我的事情了。”

　　範明程認真的聽着李龍的話，還問了一些細節，包括篩選的時候用什麼篩子之類的。

　　問完之後他就開着拖拉機離開了。前院的人看着他又把一車打瓜籽拉走了，有人就笑話他，範明程也不惱，邊開着拖拉機邊說道：

　　“那質量不合格咋弄呢？人家不收我也隻能回去好好再搞一搞，明天看吧。”

　　第二天範明程又來了。顯然，當天回去他就把這一車鬥子一噸多的打瓜籽給好好的收拾了一下，這回過來的時候是自信滿滿。

　　不過他來之前，已經另外有人拉着打瓜籽過來了。

　　這回也是一個老二道販子，他沒範明程的實力，直接是自行車馱着兩麻袋打瓜籽過來的。

　　範明程把拖拉機開到後院的時候，李龍正在看着那兩麻袋瓜籽。院子中間放着一張大鐵篩子，打瓜籽倒在上面，手一胡拉，就能看出來瓜籽的情況了。

　　“老哥，你這瓜籽整治的挺幹淨啊。”李龍笑着說，“嗯，評個一級沒問題。”

　　這老哥也有些意外，他收了兩袋打瓜籽，回家是好好的篩選清理了，怎麼就還不能評特級？

　　“特級的得是這樣的。”李龍知道肯定會有更多的人問怎麼才能特級，他專門弄來一袋瓜子讓這老哥看。

　　範明程也急忙下車過來看，那袋瓜子黑白分明，最重要的就如李龍所說，一個喬掉都沒有。

　　“這樣的貨，人家才能給高價。”李龍說道，“隻要是這樣的，我肯定給你們評特級。”

　　不容易啊。

　　範明程和那個老哥兩個人對視一眼，都明白，這個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