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提着燈匆匆行在前,刻意跟蕭明徹拉開一段距離。
雖然走這條路是為了繞過後宮,但這……未免繞得太遠了些,都已經走到宮城邊緣的流月園了。
為何要帶他來這麼偏僻的地方?
今夜他入宮赴家宴,不知道挨了多少人的眼。
宴席上風平浪靜,意味着他們有後招。
蕭明徹放緩腳步,前頭太監察覺到,立即停下腳步,回過身催着道:“走快點,再晚宮門就要落鎖了。
”
對着庶人,沒什麼好客氣的。
蕭明徹輕輕“嗯”了一聲,繼續跟着那太監往前走。
他看得出,那太監絕非普通的黃門,能立即發現他往後退,耳力過人,必然是個練家子。
是東廠廠衛?
孫奇這狗東西……蕭明徹忽而明白了今晚會唱哪出戲。
也好。
蕭明徹徑直向前,帶路太監卻越走越快,突然間沒了蹤影。
流月園裡靜悄悄的,四周的梅花默默吐露着香氣。
冷風寒冽,梅香愈發沁人心脾。
若是沈雨燃在這裡,一定會忙着摘花,無心欣賞。
想到沈雨燃,蕭明徹的心忽而柔軟了幾分。
今晚除夕,如意坊裡一定很熱鬧。
他在這宮裡跟孫奇這樣的貨色勾心鬥角,暗風暗月卻陪着沈雨燃守歲?
蕭明徹莫名煩躁起來,索性走到旁邊的八角亭裡坐下。
在亭中坐了片刻,便見一道婀娜的身影提着燈出現在了亭子前。
那身影駐足張望,沒多時便瞧見了坐在亭子裡的蕭明徹,稍稍有些意外。
風太大,韓秋芙一路逆風而行,走得極慢,本以為追趕不上蕭明徹了,誰知他竟坐在此處等着她。
韓秋芙心覺不妙,卻無退意。
她提燈上前,盈盈走進亭子去。
除夕宮宴是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嫔妃自然打扮得隆重。
發髻高堆,金钗點綴其間,額間一枚梅花花钿。
身上則是一襲妝花緞襖,貴重卻不笨重,勾勒出了她的瘦腰。
鬥篷上的白色兔毛随風搖晃,愈發襯得她膚若凝脂。
她的身後是雪地梅花,如此突然出現,像是梅花仙子似的,美得驚心動魄。
今晨收到孫奇的傳信,韓秋芙便為今晚精心準備,陪皇帝用午膳時,看着皇帝的反應,便對這身裝扮頗為自得。
見蕭明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上下審視着,心中更是冷笑。
“真是巧了,想出來賞梅,竟也能遇見人。
”
“巧嗎?
”蕭明徹收回審視的目光,輕聲反問,“難道你不是特意過來尋我?
”
韓秋芙柔然一笑,将宮燈放在一旁,在蕭明徹身邊落座。
“我倒覺得,你在特意等我呢。
都這個時辰了,還賴在宮裡不走。
”
“我确實是在等你。
”
兩人并未見過,即使在殿中也未曾說過話,但一開口語氣便熟絡得很。
韓秋芙稍稍有些愣住,巧笑倩兮的臉龐忽而覆蓋上了冰霜。
“等我做什麼?
”
“我等着在這裡看你的表演。
”
韓秋芙的秀眉蹙起:“你既知道,為何還坐在這裡等?
”
他會功夫,又識得宮裡的人,今日她來得太遲,若他不在這裡坐着,這時候或許已經走到宮門前了,她尋過來隻能撲個空。
蕭明徹道:“等你過來,說幾句話。
”
“你我之間,有什麼好說的?
”韓秋芙冷冷道。
她望向蕭明徹,見他依舊端然坐着,心中忽而下定了決心,身子朝他挪了幾分,若是有人從遠處瞧來,隻怕會以為兩人依偎在一起。
“你不該留在這裡,現在想走,已經晚了。
”
說話間,韓秋芙解了身上的兔毛鬥篷,又朝蕭明徹伸手。
但蕭明徹擡起胳膊,不疾不徐擋住她的動作。
“你就這麼想害我?
搭上你自己也不怕。
你要知道,若是你我定下私通的罪名,我會死,你也一樣。
”
韓秋芙微微一笑。
死,有什麼可怕的。
從她進宮的第一天起,就是來找死的。
“咱們玉石俱焚,不好嗎?
”
“不好。
”蕭明徹冷冷道,“你沒資格陪我一起死。
”
韓秋芙輕笑了一聲:“聽說從前東宮有位寵妃清麗絕俗,她有資格陪你死嗎?
”
她解不了蕭明徹的衣裳,伸手拽住他的袖子。
“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今晚在這裡陪你的,隻能是我。
”
蕭明徹仿佛聽到了什麼可笑的事,竟無言以對。
“你家裡出事的時候,你才十二歲,我也不過長你一歲,你把家仇記在我頭上,未免失當。
”
話音一出,韓秋芙的粉面忽然變了顔色,驚愕地看向蕭明徹。
“我今日留在這裡陪你廢話,也是看着你爹一生效忠朝廷,卻被人誣陷,遭滅門之禍的份上。
”
韓秋芙竭力穩定着自己的心緒,聲音起伏不定。
“你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
”
蕭明徹略一使力,扯出了自己的袖子,起身站了起來。
“我知道你不是韓秋芙。
真正的韓秋芙死在了前年冬天,她生得也不美,雖然熟悉她的人都已經被孫奇殺了,但她活了十七年,見過她的人不少,找幾個人證并不難。
”
“原來你都查出來了,”韓秋芙并不慌張,“你赢了。
”
她原本就沒有生路可言。
成了,她活不了,不成,她也不活了。
不過功虧一篑,多少有些失落。
“我來,并非是為了揭穿你,隻是為了告訴你,我不是你該報複的人。
”
“哼,”韓秋芙冷笑,“你知道什麼?
”
蕭明徹瞥她一眼,壓低了聲音道:“我知道你本名溫漾,是涼州知府溫遠山的女兒,溫遠山因為軍馬案被抄家滅族,是孫奇偷偷救了你、養大了你。
”
“什麼軍馬案,我從來沒聽說過。
”
“孫奇應該是告訴你,此事與母後有關,所以要進宮争寵,要害我,要害母後,”蕭明徹緩聲道,“我為何被廢?
是因為私鑄錢币和冤殺忠臣這兩樁案子,這兩樁案子做得幹脆利落,你覺得,朝野上下,誰才是炮制冤案的高手?
”
韓秋芙一直神情自若,直到此刻,她才猛然一怔。
“不……”
“你進宮時日不短了,應該很清楚母後的為人。
”
“僞善罷了。
”
蕭明徹聽到她如此回應,蹙眉道:“溫漾,你不要冥頑不靈,連京城裡的黃口小兒都知道東廠是什麼貨色,你卻認為他們是好人?
”
韓秋芙的手微微顫抖,沒有言語。
“既然你咎由自取,那便與人無尤。
”
見蕭明徹走出涼亭,韓秋芙忽而擡頭,猛然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