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對于碧霄堂上下而言,尤為漫長,壓抑,直到一個小丫鬟略顯激動的喊叫聲在院子裡響起:“老太爺來了!
林老太爺來了!
”
蕭奕剛剛才給南宮玥又換了一方濕巾冷敷,一聽林淨塵來了,急忙站起身來,朝門簾的方向望去。
不一會兒,一陣急促的步履聲由遠至近,随着一陣挑簾聲響起,鵲兒領着林淨塵和韓绮霞健步如飛地來了。
林淨塵和韓绮霞都是身着青衣,打扮得十分樸素,且形容間透着些許風塵仆仆,一看就知道是剛回林宅,就被鵲兒領來了碧霄堂。
外祖孫倆的臉上都是掩不住的憂慮。
“外祖父!
”蕭奕上前了半步,在看到林淨塵的那一刻,原本焦躁不安的心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
他深吸一口氣,往旁邊退了些許,道:“外祖父,阿玥服了她自己開的藥後,稍稍退了會兒燒,可是很快又燒起來,現在她還‘睡’着……”說着,蕭奕的聲音苦澀難當,他也不知道南宮玥現在算是睡,還是昏迷……
林淨塵微微點頭,在床邊的那把小杌子上坐下,百卉稍稍挑開錦被的一角,把南宮玥的右腕自錦被下拉了出來。
林淨塵左手撫着右袖口,右手的三根手指輕輕地搭在了南宮玥白皙的腕間,他半垂眼簾,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韓绮霞默默地在一旁打開了藥箱,時刻待命,雙眸則緊張地一時看南宮玥的睡顔,一時又去觀望林淨塵的表情。
須臾,韓绮霞就感覺到了不對勁了,眉頭微蹙。
在場的數人之中,除了“昏睡”的南宮玥以外,最了解林淨塵的人,非韓绮霞莫屬。
跟在林淨塵身邊的這一年,韓绮霞随着他習醫,随着他雲遊采藥,随着他四處行醫,她曾經看過林淨塵給數以千計的人探過脈,無論是多嚴重的病症,林淨塵都隻需要短短三息時間探脈,就已經心中有數。
可是現在已經不止是三息了,時間一點點地過去,此刻,時間好像是被某種玄乎的力量放慢了一般,過得尤為緩慢……
漸漸地,不隻是韓绮霞,蕭奕還有幾個丫鬟也感覺到不對勁了。
林淨塵這脈探得未免也太久了一點,是南宮玥的脈象有什麼不妥之處?
百卉略通醫術,那種感覺更為敏銳直接,心口仿佛壓了一塊巨石似的。
世子妃精于醫術,身子一直養得不錯,平日裡很少生病,這次的病症來勢洶洶,似乎來的有些蹊跷……而且,世子妃還因為高燒昏迷了足足三個時辰,這種種症狀總是讓百卉覺得有些怪異。
百卉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心中隐隐有種不祥的預感。
内室中,寂靜無聲,連呼吸聲也聽不到,空氣中彌漫着一種風雨欲來的壓抑感。
這時,林淨塵終于收了手,面沉如水,垂眸不語,似乎在思量着什麼。
蕭奕握了握拳,終于忍不住問道:“外祖父,阿玥她……”
林淨塵仿若未聞,好一會兒,才擡眼看向蕭奕,面色凝重地緩緩道:“阿奕,玥兒的脈象有些不太對……”
他話落之後,内室中再次安靜了下來,一片死寂,仿佛有一層層濃重的陰雲壓在衆人的頭頂。
蕭奕的心一下子沉至谷底,感覺心口像是破了好幾個洞似的,呼呼的冷風穿心而過……
畫眉、鵲兒和莺兒三人都是俏臉慘白如紙,畫眉喃喃道:“世子妃難道不是着涼發燒嗎?
”
“霞姐兒,給我取一根銀針……”林淨塵伸出一隻手道。
原本呆滞的韓绮霞猛然回過神來,趕忙從藥箱中取出一個針包,而百卉則把一方幹淨的白巾遞給林淨塵,讓他擦拭雙手。
林淨塵熟練地從針包中取出一枚銀針,一手捏起南宮玥右手的食指,飛快地在她的指尖上刺了一下。
殷紅的鮮血像一朵詭異的妖花般綻放在她白皙的指尖綻放,紅得刺眼……
林淨塵的動作自然是極其快速利落的,從南宮玥還算安詳的臉龐可見一斑。
一旁的蕭奕看着忍不住握緊了拳頭,他在戰場上不知道受過多少大大小小的傷,他都不曾動容,可是這一刻,他卻覺得心口好像被那針尖刺了一下。
林淨塵拿起一方白色的帕子,抹去了南宮玥指尖的血漬,又讓韓绮霞取來一瓶藥粉,灑了一些在血漬上。
帕子上,鮮血色的血漬慢慢變得暗淡,直到變為黑紅。
林淨塵若有所思了片刻,面色凝重地看向了蕭奕,說道:“阿奕,玥兒她十有**是中毒了!
”
中毒?
!
衆人皆是瞳孔一縮,面面相觑。
以南宮玥的醫術,想要對她下毒,那可不容易啊!
百卉第一個想到的是廚房,難道說廚房裡的人動了什麼手腳?
可是世子妃吃的東西,也常常會分賞給院子裡的丫鬟們,大家似乎都沒什麼異狀。
屋子裡的熏香她們更是沒少聞……還能有什麼呢?
!
林淨塵捋了捋胡須,緩緩地又道:“若我所料不差的話,玥兒所中的應是一種慢性毒藥……”說着,他微微眯眼,朝沉睡中的南宮玥看去,“其實玥兒中的毒也不深,本來現在應該發現不了的,但是因為玥兒小時候底子虧……”
頓了一下後,林淨塵解釋道:“玥兒她娘生玥兒的時候難産,以緻玥兒的體質生來就比别人弱,而且從脈象看,玥兒六七年前又重病過一次……”
百卉想起了什麼,道:“老太爺,奴婢記得安娘提起過,世子妃九歲的時候,曾經有一次連着數日高燒不止,重病了許久,把二夫人給吓壞了……幸好後來醒了過來。
”難道林老太爺說的就是這次?
林淨塵微微颔首,繼續道:“病愈後,玥兒應該仔細地給她自己調理過了,随着年歲大起來,她身子骨也康健了不少,但終究是底子不如常人,因此這一回被這毒素稍稍一激發,才會突然間病來如山倒。
”林淨塵看着南宮玥,表情有些複雜,歎息着道,“這一次,對于玥兒來說,也不知道是福還是禍……”
衆人被林淨塵最後一句話說得一頭霧水。
林淨塵很快解釋道:“此毒雖然不烈,卻是緩緩在體内作用的,就如同白蟻在一間宅子中安居,起初看不出變化,但是天長日久下去,毒素累積到一個程度,就好似房子被白蟻蛀空了一般,重則傷及性命,輕則損其髒腑,正所謂千裡之堤潰于蟻穴,屆時才是真的麻煩了。
……此刻,玥兒的情況雖有些兇險,卻未到絕境,我先設法給玥兒退燒,穩定體征,然後得想辦法找到毒素的來源,得清楚是什麼毒才能對症下藥……”
“查!
”蕭奕冷聲道,他的聲音仿佛是從喉底擠出一般,雖然隻是一個字,卻是如那嚴冬的寒風般,讓人聽着就覺得冷冽刺骨。
衆人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他身上,隻見他面上像覆了一層雪霜一般,雙眸中寒芒暴射,一瞬間,渾身釋放出一股淩厲的殺氣,猶如一頭狠辣的兇獸一般。
蕭奕平日裡總是一副笑吟吟、玩世不恭的樣子,林淨塵和韓绮霞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殺氣淩然的蕭奕,都是心頭一驚,跟着心裡暗歎:也是,蕭奕畢竟是先後率領大軍打退了百越、南涼之人。
于南疆,他是百姓口中的戰神;
但是于百越、南涼這樣的敵人而言,他就是殺神!
“是,世子爺!
”百卉慎重地福身領命。
跟着,蕭奕神色稍緩,對着林淨塵慎重地作揖道:“外祖父,阿玥就拜托您了!
”他烏黑的眸子一霎不霎地看着林淨塵,前一瞬殺伐果敢的将領,此刻就變成一個無措的孩子,一個害怕失去親人的孩子。
林淨塵笑了:“阿奕,玥兒可是我的外孫女。
”又何必說什麼“拜托”!
說着,林淨塵對韓绮霞使了個手勢後,韓绮霞就熟練地又拿出一個卷起來針包,解開長,攤成長長的一條,又取出一支火燭點燃。
見林淨塵打算給南宮玥針灸,百卉忙給打下手,将南宮玥的身子側翻過來,并将錦被掀開少許。
林淨塵平複了一下心緒,就先撚起了五根金針,用火燒後,先後在曲池、合谷、大椎、委中、風池穴下針。
很快,南宮玥的呼吸就平穩下來,百卉不知道第幾次試了試南宮玥額頭的溫度,掩不住驚喜地說道:“燒退了,世子妃的燒退了。
”
林淨塵接過韓绮霞遞來的青帕,擦了擦額頭的汗滴,又道:“阿奕,依我之見,此毒必然是在玥兒時常可以接觸到的地方,這屋子、院子都必須仔細勘察一番……”
夜漸漸深了,但是整個碧霄堂卻騷動、沸騰了起來。
碧霄堂被徹底封閉,任何人都不得随意進出。
丫鬟、婆子們四下翻找可疑之物,最膽戰心驚的人大概就是廚房那邊了,負責廚房的管事嬷嬷指揮着下面的人細細地檢查起現有的食材,又讓人拿來這一個月廚房出的菜色,幾乎是手忙腳亂……
南宮玥的院子裡也沒比廚房好多少,那些個丫鬟婆子都緊張地在前後院子裡的花草叢裡翻找的,就怕有什麼毒花、毒草、毒蟲什麼的被人混了進來。
下人們還沒查出個所以然來,穿着一件鐵鏽色暗妝花褙子的楚嬷嬷就一臉不滿地來了。
世子爺回府的消息,鎮南王府上下皆知,她自然也得了消息。
但想着世子爺才剛回來,風塵仆仆的,需要好好歇息一番,就打算明日一早再過來請安。
誰想,她才剛要歇下,四周就忽然鬧了起來,那些個丫鬟婆子橫沖直撞,鬧得碧霄堂亂糟糟的,真是成何體統!
這事兒她不能不管。
于是,楚嬷嬷就步履匆匆地來了。
這些日子以來,她每每要向世子妃勸誡一二,都被拒之門外,就連院子都進不去。
不過,現在世子爺回來了,看誰敢攔自己。
這麼想着,她腳下的步子更加輕快了。
遠遠的就看到一身紫色華服的青年正伴着一個衣着樸實無華的老人,查看院子前的兩棵廣玉蘭。
這一定就是世子爺了!
楚嬷嬷趕緊快步上前,恭敬地福身行禮,口中欣喜地喊道:“世子爺!
”
她老懷安慰地看着眼前這個形容昳麗的青年,眼眶微紅。
世子爺真是長大了!
當年她走時,世子爺才五歲,如今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容貌長得與先王妃有六七分相似,卻不見女氣,反而英偉不凡!
先王妃在天之靈,看到現在的世子爺,想必也能安息了!
楚嬷嬷定了定神道:“世子爺,您還記得奴婢嗎?
……先王妃還在世的時候,曾囑托奴婢好生照顧您。
您小的時候,最喜歡奴婢親手做的羊奶雞蛋羹,每日都要用上一碗。
隻可惜奴婢那時候生不由己……好在,現在奴婢終于回來了。
”
楚嬷嬷一臉的欣喜,自顧自地說着,“天色已晚,奴婢本不該深夜來打攪世子爺,可是這碧霄堂搞得鬧哄哄的,如此興師動衆,實在是不成體統,想當年先王妃在世時,這碧霄堂可是井然有序……”
楚嬷嬷自覺忠肝義膽地提出谏言,卻不想蕭奕根本沒心思去聽她這番唠唠叨叨,他的眉頭皺了起來,頭也不擡地說道:“吵死了。
滾!
”
一旁替林老太爺提藥箱的鵲兒早就習慣了蕭奕這說一不二、從不給人面子的性子,面不改色地福身應了,而楚嬷嬷幾乎有些傻眼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可是先王妃留下的老仆,世子爺不看僧面看佛面,怎麼也該給先王妃一點臉面吧?
楚嬷嬷才一個恍神,鵲兒就指示兩個婆子把她給拖了下去。
“世子……”楚嬷嬷回過神來時,還想叫喚,就被其中一個婆子捂住了嘴,婆子心道:誰不知道世子爺和世子妃鹣鲽情深,這楚嬷嬷也不打聽清楚了,這把年紀了也跟個愣頭青似的。
楚嬷嬷根本沒有在這裡掀起一絲的漣漪,就被拖了下去。
林老太爺很快就查完了兩株廣玉蘭,搖了搖頭道:“不是。
”
這時,畫眉匆匆過來禀道:“老太爺,奴婢把世子妃這些日子穿戴過的衣裳、首飾,還有屋裡用過的熏香、被褥都整理出來了……”
林淨塵颌首道:“我去瞧瞧。
”
蕭奕也趕緊跟上。
衆人都是各司其職地忙碌着,不僅是衣裳、首飾、日常擺設,就連這些日子,南宮玥曾看過的書籍字畫,用過的筆墨紙硯都被一一整理了出來,交由林淨塵查驗。
然而,這些東西一件件地被林淨塵否決了,這時,外面的街道上,遠遠地傳來了陣陣鑼聲,夜已過二更。
百卉挑簾進了内室,向坐在榻邊的蕭奕禀道:“世子爺,碧霄堂上下全都由林家老太爺查驗過了,沒有發現可疑之物。
”
“碧霄堂查完了,那就查王府!
”蕭奕目光溫柔地注視着南宮玥的臉龐,聲音卻是嚴厲又冷峻,“告訴朱興,就算把整個王府翻過來,也要查!
”
就算把這王府掘地三尺,也要查個清楚明白!
百卉立刻屈膝領命,隻要有世子爺這句話就好,她們做事自然就有底氣了!
鎮南王府以碧霄堂為中心騷動了起來,原本熄滅的燭火一一再次點燃,照得整個王府燈火通明,如同白晝一般。
這麼晚了,那些個原本睡下不用當值的下人自然是心有不甘,但是此時,他們多多少少也聽聞世子爺會如此大動幹戈是因為世子妃重病卧床不起的緣故,而且似乎還中了毒!
他們生怕被牽連到,戰戰兢兢都還來不及,哪裡敢有半點怨言,就連暗自嘀咕都不敢。
不過,也有人暗暗想看熱鬧,誰都知道王爺一向不喜世子爺,世子爺半夜三更的搞出這麼大的動靜,也不知道王爺會不會雷霆震怒。
今日鎮南王恰巧沒回後院,而是歇在了前院的書房裡,于是一雙雙眼睛都悄悄地盯着……
先是梅姨娘袅袅地提着夜宵進了書房……沒過多久,王爺的長随就被叫進了書房。
本以為一場父子間的風暴就要掀開帷幕,可誰也沒想到的是,長随出來後,卻是傳了鎮南王的令,讓王府的管事全都配合好碧霄堂。
内院的管事嬷嬷們還好,這些日子早就被南宮玥收服了。
外院的那些管事們卻全都有些傻眼了,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王爺不是一向和世子爺不對盤嗎?
不是凡世子爺覺得好的,王爺就覺得不好嗎?
怎麼這次王爺絲毫不在意呢?
莫非是因為世子妃?
不管他們是怎麼想的,有了鎮南王的命令,碧霄堂的一衆護衛大搖大擺地在王府的内院和外院橫沖直撞,把世子妃常去的幾個地方掃了個遍……
王府裡鬧得聲勢浩大,動靜自然也傳到了二房,一個青衣丫鬟繪聲繪色地一一禀告給丘氏和蕭霓。
蕭霓半垂眼簾,一張小臉慘白如紙,渾身不自覺地微微顫抖着,又驚又怕。
怎麼會這樣?
!
大嫂怎麼會重病呢?
!
顧姑娘明明對天發誓,“那個”是不會危及大嫂的性命的,她明明對天詛咒了,如有不實,就遭五雷轟頂……
“霓姐兒!
”
丘氏的叫喚讓蕭霓猛然回過神來,直覺地朝母親看去。
這一刻,蕭霓的眼底的惶恐和不安全數暴露在丘氏眼前。
知女如母,丘氏立刻發現女兒有些不對勁,急忙問道:“霓姐兒,你怎麼了?
”
蕭霓慌亂而心虛地避開了丘氏的目光,這才發現丫鬟不知何時已經出去了,屋子裡隻剩下了她們的母女倆。
見蕭霓這副模樣,丘氏心中不詳的感覺升起,女兒小時候犯了錯就是這副表情,難道說……
“霓姐兒!
”丘氏微微拔高嗓門,聲音中多了一份淩厲,蕭霓還是不敢看丘氏,沒有血色的嘴唇微微顫抖着……
一陣挑簾聲響起,剛才那個青衣丫鬟又挑簾進來了,上前禀道:“二夫人,王府那邊的動靜已經歇了,似是找到了被下毒的東西了。
”
那丫鬟說着又是心驚,又是釋然,驚的是這王府中還真有人膽大包天地想要害世子妃;釋然的是既然東西找到了,那今晚就可以消停了,大家也可以安安穩穩地睡個好覺了。
可是丫鬟沒想到的是,她話落之後,屋子裡的氣氛卻還是那般沉重。
仿佛有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
王府和碧霄堂的騷動漸漸平息了下來。
一個個燭火開始零星地再次被吹熄,唯有南宮玥的院子裡,仍舊是燈火通明。
怕吵到内室中休息的南宮玥,衆人大都移步東次間中。
林淨塵和蕭奕坐在一張圓桌旁,其他人都以他倆為中心簇擁在一旁。
林淨塵正對着一個燒得隻剩下三分之一的環香細細打量着,用一個銀勺挑起些許香灰泡入水中,片刻後,那灰色的香灰就如塵埃般漸漸地沉澱了下來,而杯中之水卻是呈現一種詭異的淡淡的綠色。
林淨塵放下那白瓷杯,擡眼道:“阿奕,毒就是在這小佛堂的環香裡!
”
屋子裡随着這句話的落下陷入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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