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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5章 将夜

劍問九州 衛河 6154 2025-05-12 13:46

  五年前,極北荒原。

  真炎部王庭。

  大雪紛飛,夜色極深。汗王金帳當中,盆火燃燒,晃動大帳當中的人影。真炎部的勇士裹着皮襖,腰間佩一把彎刀,将汗王金帳團團包圍。

  真炎部汗王蕭摩诃座下第一勇士巴倫和年輕的薩滿斡難垂手而立,靜靜在金帳外等待。

  兩人都不發一言,任由大雪将肩頭覆蓋,也沒有動彈一下。

  金帳之中,蕭摩诃滿眼疲憊,雄壯的身軀在面對眼前的少女時,本該十分威武,可眼下卻顯得過分佝偻。

  而這位叱咤荒原的汗王面前的,正是他兩年前剛從荒原找回的王女,他的骨血,炎姬。

  然而造化弄人,父女團聚不過兩載,如今又要面臨生離死别。老薩滿聲稱祭祀出了些問題,需要身具王血的少女作為靈媒,向天神祈求預言。

  老薩滿挑中了炎姬。

  而炎姬,乃是蕭摩诃唯一的女兒。

  “炎姬……”蕭摩诃撫摸少女的頭頂,語氣裡滿是愧疚,“你會怪罪阿爹嗎?”

  面前的少女似乎并不領情,嗤笑一聲,仰頭看着那個真炎部最偉大的男人,說道:“你是誰的阿爹?阿母跟我說過,我的阿爹早就死了!還有,我叫格桑,阿母死了,我隻有兩個親人。我的阿爺不是真炎部的大君,他叫謝玄,總有一天他會和阿弟來接我去大宋的,那裡有一望無際的海……”

  “住口!”蕭摩诃怒喝一聲,揚起巴掌,作勢要扇那少女,厲聲道:“你是我蕭摩诃的女兒,你的阿弟是蕭讓,你的阿爺是真炎部大君,不是謝玄!”

  少女閉上眼睛,毫不退縮,可料想中的疼痛并未落下來。

  “炎姬,你心裡生氣,阿爹知道。”蕭摩诃按着少女的肩膀,“是我對不起你的阿母。阿爹如果不是真炎部的汗王就好了……可或許這就是我蕭家的命。”

  突然的争吵,讓金帳外的兩人吓了一跳,肩頭的積雪都抖落三分。

  可随即的沉默,卻是更加讓人煎熬。

  正當斡難被凍到渾身麻木,以為自己要凍死在金帳外時,大帳終于從裡面掀開,那火一樣的少女神情冷漠地走了出來,看了守在金帳外的兩人以及真炎部勇士一眼,斡難隻覺得好像更冷了。

  隻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大帳掀開的瞬間,他好像在汗王的臉上,看見了淚痕?

  金帳落下,将兩道身影狠狠隔開。

  “斡難薩滿,讓你久等了。”少女語氣冰冷,擡了擡下颌,說道:“我們走吧。”

  斡難沒吭一聲,隻想趕快離開這裡。

  兩人剛一動身,巴倫便翻身上馬。

  “巴倫,你帶這麼多人包圍金帳,是怕我跑了嗎?”炎姬坐在踏雪烏骓馬上,礙于巴倫熊一樣高大結實的身形,她不得不仰頭看着那個男人,嗤笑道:“放心吧,我要是想跑,就算是你,也未必能追上我的縱地金光。你還是帶着你的人,接着守在金帳,保護汗王的安全吧。”

  說罷,駕馭踏雪烏骓馬,向大雪更深處走去。

  斡難連忙跟了上去。

  而巴倫就像聾啞一般,一聲不吭。等少女稍微走遠,這才趕着馬跟了上去。

  斡難的騎術很差勁,遠遠不如炎姬。眼看距離越拉越遠,心裡一急,狠心抽了一馬鞭,把胯下那匹馬吓了一跳,撒開蹄子跑了起來,斡難吓得臉都白了,大呼小叫起來。

  跟在後面的巴倫聽見動靜,連忙加快速度去追。

  斡難的馬一跑起來,壓根刹不住,一溜煙超過了炎姬,馬背上那年輕的薩滿被吓得哇哇亂叫,一點兒也沒有身為薩滿的風範。

  巴倫眼見情況有些不妙,顧不得許多,一夾馬腹,很快追上炎姬,并超了過去。

  錯身而過的瞬間,巴倫鬼使神差地側眸看了少女一眼,竟看到少女臉上全部都是凍結成冰花的淚痕。

  巴倫一時間失神,沒注意斡難已經摔下馬去,眼看巴倫胯下的戰馬就要一蹄子把那年輕薩滿的腦袋踩出醬汁,斡難驚恐地閉上眼睛大叫起來。

  好在巴倫在最後關頭回過神來,這才勒馬收蹄。斡難死裡逃生,連滾帶爬地從雪地裡起身,心有餘悸,卻敢怒不敢言。

  當此時,炎姬縱馬過來,嗤笑一聲,居高臨下地看着那個狼狽的年輕薩滿,說道:“斡難,你可真是給薩滿丢人。你在老薩滿那裡,沒學到一句咒語嗎?”

  斡難聞言面紅耳赤。

  “走吧,和我一起。”巴倫坐在馬鞍上,向斡難伸出寬厚的手掌。

  那年輕的薩滿被巴倫輕輕一拉,上了馬背。

  巴倫又看了那少女一眼,可現在,她那張臉上,哪裡還有什麼冰花一樣的淚痕?

  巴倫一時間心緒複雜。

  一直抵達老薩滿所在的祭山,巴倫還是覺得心神恍惚。他眼睜睜看着少女被斡難帶進祭山,在風雪裡站成一座雪人。

  他知道,或許這一輩子,他再也遇不到另一個像火一樣的少女了。

  真炎部的曆史上,進入祭山的王女,沒有一個能活着離開祭山的。

  大雪一直下,一直下。

  ……

  祭山當中,炎姬再次見到那個長得像是妖鬼一般的老薩滿,還是會忍不住打心底害怕。

  儀\/式準備了七天七夜。炎姬聽着老薩滿破風箱一樣的喘氣聲,幾乎要懷疑他還沒能布置好祭壇,就要一命嗚呼了。

  可是布置祭壇的不止那個老東西,還有斡難那個幫兇,以及幾個相貌同樣醜陋的大薩滿。

  炎姬懷疑,斡難跟着這些家夥一直學下去,遲早也會變成這副醜陋的嘴臉。

  這七天裡,少女沒有吃哪怕一丁點食物,餓了就吃冰,渴了就吃雪。除了每天都要沐浴,還要被薰一種奇怪的香,然後就是那個老妖鬼神神叨叨地拿着轉輪法器,對着她念念有詞,時不時還要摸她兩下。

  可該來的總會來的。

  祭壇終于布置完成。

  少女被老薩滿鄭重地帶上一頂用香草編織成的花冠,褪去全身衣物,一步一步走上祭壇。

  昏暗的火光裡,那潔白的少女像是霜雪,更像是一團暖玉,暖的那年輕薩滿幾乎失神。

  炎姬走上祭壇,真到了這一刻,她甚至分不清楚心裡到底是在恐懼,還是在極力感受解脫的滋味。

  她平靜地躺在祭壇上,老薩滿用一把塗滿藥水的匕首割開她的手腕和腳腕。鮮血一直流,少女能清楚地感知到生命的流失。

  真炎部的薩滿們圍繞祭壇念念有詞,祈禱神迹降臨。炎姬聽着耳邊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某一刻,祭壇之上,忽然有一股莫能言表的意志君臨。

  “天神……天神降臨了……”

  老薩滿五體投地,一衆薩滿更是匍匐着頭也不敢擡。

  祭壇上,那垂死的少女睜開失神的雙眼,不帶絲毫感情地開口:“永夜将至……”

  此話一出,老薩滿猛地坐了起來,瞪大雙眼,喃喃自語:“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天神,請憐憫您的子民!”

  “永夜将至……”

  祭壇上的少女沒有回應,隻将那句話複述一遍,又一遍,直到氣息漸漸走向斷絕。

  祭山當中,陰冷的風雪灌入每一個人的心底。沒有人知道,祭壇上的少女是怎麼消失的。他們沉浸在驚恐與絕望當中,等到回過神來時,也沒有人在意那道消失的身影。

  老薩滿還沒有從請神成功的喜悅中掙脫,已經被鋪天蓋地的絕望吞沒。

  甚至他已經不在乎,這是數百年來,真炎部從一個逐水草而居的小部落,到漸漸成為如今的荒原五霸之一,唯一一次在王女身上成功降神。

  永夜将至,荒原深處,那些埋葬在無盡冰原裡的恐怖,就要沖出禁忌,屠滅整個荒原的生靈了!

  祭山深處,斡難眼睜睜看着老薩滿發出癫狂的大笑,橫死在祭山當中,死不瞑目。

  這則消息,很快便被送出祭山,引發王庭震悚。

  同一時間,荒原各大部族,一年一度的祭神大典,各大部族的老薩滿盡皆橫死。

  恐怖的流言在荒原極速傳播。

  五大部族在這一年凜冬召開緊急集會。沒人知道五大部族的汗王們究竟商議了什麼。隻知道三天之後,五部汗王親自前往拓蒼山,拜谒山門,見到了偃月宗宗主。

  七天後,一場毫無征兆的屠殺開始了。

  煽動“永夜将至”的人,被五部汗王的親衛隊砍下腦袋,在各部祭山築起京觀。

  新的神意被傳達:天神指引荒原部族南下長城,去奪取屬于他們的财富、奴隸。

  隻是不可避免的,“永夜将至”的傳言,還是發了瘋一般在整個荒原蔓延開來。

  然而在那五座用腦袋堆起來的京觀威懾下,明面上沒有人再敢胡言亂語。

  那一年的凜冬,格外漫長。

  長到那個躺在祭壇上的少女,再也等不到來自長城外的希望。

  長到她在那一年的冬夜,被一陣寒風帶上拓蒼山,開始了又一段漫長而孤獨的旅程。

  拓蒼山上的格桑花開了又落,紅的像火,也像那夜燃燒的生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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