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2章 春秋十三甲(2)
之後兩位老人並沒有馬上離開碑林,而是像上次一樣去仔細打量石匠的刻字,以防出現紕漏錯誤。
一般來說,哪怕書丹,因為雕鑿刀刻的石匠往往在書法造詣上跟書丹之人有雲壤之別,經常存在形神走樣的情況,米邛和彭鶴年雖不苛求太多,但也想要務必做到盡善盡美,大概兩位古稀老人覺得這是他們唯一能夠做好的事情。
不過碑林的那些個匠工都算讓人滿意,雖說不至於技高到“隻下真跡一籌”的境界,可是已經足以表達出書丹原跡的五六分神韻。
石匠們一絲不苟地刻字比他們以筆書寫自然要慢上許多,米邛提著盞燈籠一塊一塊石碑檢查過去,突然聽到不遠處彭鶴年火急火燎喊他過去,米邛以為是哪位工匠刻錯字了,跑去一看,不曾想彭鶴年站在一排石碑前,碑前並無石匠勞作,隻看到彭老頭正提著燈籠蹲在一塊石碑前,恨不得把眼睛貼在碑上,跟發現書聖真跡一般,米邛湊過去一瞧,是北涼王徐鳳年的書丹,乍看之下法意皆是不俗,但在米邛看來雖然的確屬於上乘,但離仙品還有很大距離,遠遠不至於讓彭鶴年大驚小怪才對。
彭鶴年頭也不轉,伸出手撫摸著刻痕,很快就一個踉蹌後仰,跌倒在地上,雙眼緊閉,淚水止不住湧出眼眶,丟了燈籠,雙手捂住臉,神情極為痛苦,指著石碑喊道:“老米,你湊近些,瞪大眼睛瞧瞧!
但千萬記得別看太久!
切記!
”
米邛舉起燈籠,細看之下,隻覺得有一股淩厲寒意撲面而來,讓人如臨深淵。
這顯然不是因為徐鳳年書丹的緣故,而是那刻字之人的“畫龍點睛”使然!
米邛果然很快就眼睛一陣刺痛,閉上眼睛後使勁搖了搖頭,喃喃道:“起收果決,如昆刀切玉!
這哪裡是世間高明石匠可以短時間內雕刻出來的,真可謂鬼斧神工了!
”
彭鶴年坐在地上揉了揉眼睛,感歎道:“是有人以手指寫就的,也隻能這麽解釋了。
”
米邛匪夷所思道:“指做刀劍,大多數武道宗師都辦得到,可術業有專攻,當世絕對沒有誰能寫得出這份風韻!
”
彭鶴年苦笑道:“難道是鬼神不成?
”
米邛站起身,提著燈籠,望向夜空,“曾經不信鬼神之說,如今倒是希望世上確有鬼神,能夠庇佑我北涼大破北莽!
”
彭鶴年一拍腦袋,“趕緊讓人把這事兒跟王爺說一聲,別可橫生枝節。
”
很快徐鳳年就步履匆匆地趕來,身邊幫他提著燈籠的一男一女年齡懸殊,一位是境界依然在穩步攀升的沉劍窟主糜奉節,一位是舊北漢勳貴之後的死士樊小釵,前者在幽州諜子之戰中因為守護在皇甫枰身側,並無建樹,但是樊小釵在長庚城一座鍾樓上斬殺了道德宗掌律真人崔瓦子,或者說是虐殺。
等到梧桐院和拂水房兩撥諜子登樓去收拾殘局的時候,結果看到那一層樓閣的景象真是堪稱慘絕人寰,遍地碎肉,滿牆血汙,當時眾人看到樊小釵坐在外廊圍欄上,在玩弄那柄指玄高手遺物的蠅拂,不像什麽實力卓絕的頂尖殺手,倒像個天真爛漫的少女。
徐鳳年蹲在一塊碑前,身邊是一位兼任北涼王府護衛領袖的中年人,後者心中忐忑,稟報道:“查到了,這名石匠叫吳疆,應該用的是化名,是已經府上任事了十六年四個月的三等仆役,綽號老薑塊,因為老人平時不論飲食喝酒都喜歡吃上一塊生薑。
去年碑林招收工匠,吳疆由王府轉入此地。
王爺,是屬下辦事不力,識人不明,請王爺責罰!
”
徐鳳年搖頭道:“跟你沒關系,不用自責。
”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轉頭對糜奉節問道:“如何?
”
糜奉節沉聲道:“我隻看到了一字一劍,劍氣縱橫。
”
徐鳳年笑了笑,“吳疆,吳疆。
無,薑,薑家大楚已無疆嗎?
”
徐鳳年輕聲道:“這人沒有惡意,此事你們不用追查了。
”
徐鳳年返回清涼山,然後走向那座陵墓,他的爹娘就都睡在那裡。
在徐驍去世後,後來徐鳳年在一側建了座師父李義山的衣冠塚。
徐鳳年獨自走入陵道,記起了許多往事,師父說世上文字以碑字最悲,因為世間墓志銘,都是陽間活人寫給陰間舊人的,下筆之人用情越深,下筆越苦,越是有神。
按照遺願,李義山的骨灰被灑落在西北邊關的黃沙大地上,原本師父是不要什麽墳塋的,但是徐鳳年還是自作主張做了衣冠塚,隻是沒有寫墓志銘,與清涼山山後碑林如出一轍,隻寫名字,以及生死於何時何地,相信師父在天之靈對此也不會太過生氣。
徐鳳年感覺到黃龍士死了,隻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但深信不疑。
春秋三大魔頭,人貓韓生宣死在他徐鳳年手上,人屠徐驍走了,三寸舌亂春秋的黃龍山也走了,三人都已不在人世。
春秋十三甲,黃龍士獨佔三甲,自詡十九道第一,草書第一,陰陽讖緯第一,故而佔據棋甲、書甲和算甲。
劍甲李淳罡死了。
兵甲西楚兵聖葉白夔,死在西壘壁之戰,成就了陳芝豹。
絕代風華的色甲,那位大楚皇後也香消玉殞。
琴甲,舊南唐那位目盲琴師,在國破後抱琴沉江。
西蜀畫甲周魚鳧,臨終前畫了一幅蜀國山河的長卷,躺在長卷之上,大醉而亡。
地甲司徒神策,精通堪輿望氣尋脈點穴,離陽一統天下後就被暗中賜死。
法甲荀平,被百姓烹而分食。
道甲齊玄幀在斬魔台上兵解。
釋甲龍樹僧人,死在了北莽道德宗門外。
春秋十三甲,已經有十二甲明確無誤不在人世,隻剩下一個無關緊要的刀甲,多半也是死在天下大勢所趨的籍籍無名之中。
事實上自從顧劍棠成為公認的天下第一刀法宗師後,這個在江湖上僅是曇花一現且不知姓名的刀甲,在天下大定的永徽年間被提及的次數,比待在聽潮閣底下自己畫地為牢的李淳罡還要少,等到李淳罡在徽山大雪坪重返劍仙,就更不能比了。
初春的夜晚,天空竟是飄起了雪花,又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徐鳳年不禁停下腳步,擡頭伸手去接住雪花。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了白狐兒臉,想起了他或者是她的那兩把佩刀,春雷繡冬。
徐鳳年始終不知道白狐兒臉到底是誰,是不是真的叫南宮仆射,又為什麽會來到北涼,為何會執意進入聽潮閣。
徐鳳年明天清晨就動身前往幽州,之所以不見嚴池集和孔鎮戎,不是對他們有意見,而是為了他們好。
但哪怕被誤解,哪怕不相見,徐鳳年還是多此一舉地趕回清涼山。
這就是兄弟。
徐鳳年這輩子隻認了四個兄弟,李翰林,嚴吃雞,孔武癡。
還有溫華。
突然,風雪中緩緩前行的徐鳳年看到一個陌生身影,背對自己,正站在那兩塊墓碑前。
這幅畫面,不合情,更不合理。
如今的北涼王府,比起早年世子殿下故意造就外松內緊以便釣魚的情景,可謂戒備森嚴。
更別說進入這陵墓禁地!
那個身影轉過身,平平淡淡說了一句:“風雪夜歸人。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