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4章 百無一用是(下)(2)
宋岩苦笑道:“王爺這麽說,下官就死心了。
說開了也好,不用成天吊著那份心思。
”
宋岩心知肚明,涼州流州幽州去不了,而陵州非但是這次升不上去,在開了千金買馬的官場先河之後,在未來依然可能沒有適宜宋岩的那把交椅,因為陵州必然會成為安置赴涼士子的最佳地點,不聞戰鼓不見狼煙的塞外江南,天然適宜舞文弄墨的讀書人,北涼也許會因此順勢形成北將南相的穩定局面,所以宋岩才格外憂心,他並不是個迂腐文人,雖說不是那種太過熱衷名利的官員,卻也從不愚忠於誰。
施展抱負一事,畢竟是要跟頭頂那官帽子的大小直接掛鉤的。
試想張巨鹿若是個清水衙門的小吏,又如何能夠一手造就出如今的離陽大勢?
徐鳳年輕輕呼出一口氣,沒有轉頭正視宋岩,“三年,如果能夠撐到三年以後,當初允諾你的,我才能辦到。
如果……如果你覺得委屈了,趁著這次剛好楊慎杏入涼,我可以讓你從北涼官場脫身,前往太安城。
”
徐鳳年平靜道:“這非是我試探你,北涼自徐驍起,就沒有玩弄廟堂心術的習慣,這塊土地上,讀書種子本就不多,哪裡經得起折騰,能出來一個是一個,就算牆裡開花牆外香,也不攔著,更不會用涼刀砍掉。
”
宋岩身體微微後仰,肩頭隨著馬背輕輕起伏,懶洋洋道:“我宋岩若是去了太安城,趙家天子能夠與我並駕齊驅嗎?
不能吧?
會為了我升不了官特地跑來親自解釋一二嗎?
更不能吧?
我宋岩膝蓋稱不上有多硬,可好歹在北涼不用每天去朝會上跪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就沒個盡頭,一個讀書人,站著當官,總比跪著當官舒坦些,何況當下我這個官,也不算小了。
當然,要是有一天趙家天子讓人來找我說,宋岩啊,朝廷六部缺個尚書,要不你先將就著,回頭再讓你去中書省和門下省當主官,保證進棺材的時候能有個文貞啥的諡號,我保證會心動,恐怕到時候就算王爺攔著,我也要一哭二鬧三上吊。
”
徐鳳年哈哈大笑,“宋大人啊宋大人,那你就甭想了,宋姑娘相貌不差,可還真沒到禍國殃民的份上,不說學識才乾,人家嚴閣老在生女兒這件事上,比你強。
”
宋岩很不客氣地冷哼一聲。
到了刺史府邸,徐北枳還是那天大的架子,得知北涼王親臨後,別說興師動眾大開儀門,就是露個面都欠奉,徐鳳年就隻好和宋岩前往書房,膽戰心驚的府上管事小心翼翼推開房門,隻見還沒有脫下公服袍子的刺史大人正坐在椅子上處理政務,亂糟糟的書房,書籍散亂一地,徐鳳年彎腰撿起一本本書,宋岩笑著走到窗口打開窗戶透透氣。
等到徐鳳年差不多整理完書房,徐北枳才擱下筆,揉了揉手腕,擡頭瞥了眼徐鳳年,後者笑眯眯道:“現在清涼山宋洞明和白煜神仙打架,雖說都是有身份有修養的文人,鬧不出什麽大風波,但終歸不太讓人放心,這不就想著讓刺史大人去涼州當個和事老,以涼州刺史的身份幫我盯著。
”
徐北枳淡然道:“且不提那兩位心裡會不會有疙瘩,就說陵州這爛攤子,你不讓熟門熟路的宋別駕來當刺史,隻為了安撫赴涼士子,交給一個外人,你真以為到時候能不出半點紕漏?
”
徐鳳年笑道:“那你說怎辦?
”
徐北枳開門見山道:“李功德有沒有說要辭任經略使,由宋洞明來頂替?
”
徐鳳年點頭道:“說過這麽一嘴,他的意思是不當經略使了,隻保留總督涼州關外新城建造的虛銜,但是我沒答應。
”
徐北枳冷笑道:“怎麽,怕被人說卸磨殺驢?
寒了北涼老臣的心?
還是擔心李翰林那邊說不過去?
”
徐鳳年笑而不語。
徐北枳隱約有些怒氣,沉聲道:“一個陵州別駕,不小了!
”
徐鳳年搖頭道:“是不小,但也不夠大。
”
徐北枳說道:“那就讓宋大人去當涼州刺史,我隻在清涼山佔個閑職,一樣能幫你起到製衡的效果。
”
徐鳳年還是搖頭,丟了個眼神給隔岸觀火的宋岩。
宋岩幸災樂禍道:“王爺啊,天底下哪裡還有人不願當刺史隻肯當別駕的官,這不是為難宋岩嘛。
再說了,涼州刺史,可比咱們陵州的刺史要金貴許多。
這違心話,下官說不出口。
何況徐刺史明擺著是要飛黃騰達的,給下官這麽一摻和,結果丟了刺史跑去涼州坐冷闆凳,官越當越小,等徐刺史哪天回過味,那麽這些日子好不容易攢下的香火情,也就沒了。
於公於私,下官都不會幫著王爺勸刺史大人。
”
經由宋岩打岔,書房內沒了原先的緊張氛圍,徐北枳大概是發洩過了積鬱已久的牢騷怨氣,很快恢復心態,收斂鋒芒,說道:“是信不過宋洞明,還是信不過白煜?
或者是兩人都不信?
”
徐鳳年搬了條椅子坐下,“談不上懷疑誰,但有橘子你待在清涼山,我在北涼關外能更安心些。
”
看到徐北枳盯著自己不轉眼,徐鳳年有些心虛,“陳錫亮打死都不肯離開流州,擺明了要在那裡紮根,我實在沒法子。
”
徐北枳微笑道:“王爺還真是會捏軟柿子啊。
”
徐鳳年悻悻然沒搭話。
宋岩臉色古怪,王爺跟徐北枳陳錫亮兩人的關系,還真是值得琢磨琢磨。
否則聽徐刺史這口氣,怎麽像是在家中爭奪大婦位置的女子似的。
徐北枳突然臉色緩和起來,“流州是不容易。
那場各自勝負隻在一線的大仗,雙方都拿出壓箱底的物件了。
”
尤其是兵力劣勢的北涼方面,不說三萬龍象軍全部投入戰場,除了青蒼之外的流州兩鎮兵馬,加上火速馳援的涼州騎軍,連劉文豹和司馬家族柴冬笛臨時集結的四千西域私兵,以及六珠菩薩緊急調動的爛陀山的兩萬僧兵,都一一浮出水面,甚至連曹嵬的那一萬隱蔽精騎都不得不掉頭增援流州,這才無比驚險地堪堪打贏了這場血戰。
可以說任何一股兵馬的缺失,都會導緻流州的失陷,更別提能夠在戰後抽出幾千騎軍進入中線戰場,與北涼關外騎軍左右呼應,最終成功迫使董卓放棄玉石俱焚的打算,如果僅是北莽單方面在葫蘆口的全軍覆沒,已經拔掉虎頭城這顆釘子的董卓可以完全不用理會,繼續向南推進。
所以可以說,原本最無關大局的流州,才是祥符二年這場涼莽大戰的真正勝負手。
徐北枳站起身,死死盯著徐鳳年,“你應該清楚,就算我在戰前就大舉囤糧,在戰時也通過各種手段跟北涼周邊各地‘借糧’,甚至連西蜀都沒有放過,但是如果想要打贏下一場大戰,別說朝廷限制漕運,隻要離陽漕運不傾力支持北涼,那麽結果就是,仗不是沒法打,但是我們北涼會多死很多人,也許是三萬,也許是五萬,也許更多。
北涼,怎麽辦?
”
徐鳳年安靜坐在椅子上,沉默許久,終於開口說道:“在我離開這間書房後,就會動身去一趟太安城。
”
宋岩臉色劇變。
徐北枳猛然一拳砸在書案上,勃然大怒,“你徐鳳年丟得起這個臉,我北涼丟不起!
虎頭城劉寄奴!
流州王靈寶!
幽州田衡!
我北涼戰死的數萬英魂的丟不起!
”
徐鳳年默然起身,默然走出書房。
宋岩欲言又止,最終不過是一聲歎息。
徐北枳對著那個背影怒吼道:“北涼鐵騎,連北莽百萬兵馬都擋得住!
打下離陽的兩淮,很難嗎?
!
”
沒有停步。
陰暗廊道中,那個並不蒼老的背影,略顯傴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