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6章 三十萬碑(2)
陳錫亮嗯了一聲,站起身,招手喊來工房小頭目,輕聲交代相關事宜。
這時候一名高大健壯的少年從一幫雜役中走出隊列,往這邊走來,很快就被兩位白馬義從攔住,手中涼刀已經離開刀鞘半寸,殺機深重。
徐鳳年看了眼少年,竟然是個熟人,當初他單槍匹馬進入流民之地,在青蒼城外的村子外有過一場波折,流民見利忘命,想要劫奪馬匹佩刀發一筆橫財,這個擅長矛術的少年就是其中之一,有一股子流民獨有的彪烈之氣,如果徐鳳年沒有記錯,少年還有個骨瘦如柴的妹妹,正是她的衝出,才讓徐鳳年沒有痛下殺手,還給了這對兄妹一袋碎銀。
徐鳳年出聲道:“讓他過來。
”
熱血上頭才想要上前的少年,原本遇上白馬義從半抽刀之際,就已經十分害怕,他以前一直牢牢記得那名英俊遊俠的高超武藝,也念恩,感激遊俠的不殺和贈銀,如今那塊碎銀子已經被少年刺出一個小孔,穿繩後掛在妹妹的脖子上,妹妹很喜歡。
少年得知此人竟然是執掌所有流民生殺大權的王爺後,想得並不複雜,就怕自己以後再也見不著他了,想要親口道謝一聲。
少年局促不安,腳步都有些飄忽,好不容易走到距離那年輕藩王五六步遠的地方,腦子空白一片,竟然不知道說什麽了,漲紅了臉,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在什麽地方。
徐鳳年柔聲笑道:“你叫什麽名字,我還記得你有個膽子比你還大的妹妹。
”
少年終於緩過神,咽了口唾沫,顫聲說道:“回稟王爺,小人叫劉剩,我妹妹叫劉餘。
”
徐鳳年打趣道:“你還知道回稟這個說法?
”
少年悄悄用手捏了自己腰肉一把,腦子終於清醒了幾分,靦腆笑道:“都是跟工房官老爺們學的,他們跟城牧大人說事,都這麽說。
”
陳錫亮在一邊笑著對徐鳳年解釋道:“劉剩想要去邊境投軍,我看他年紀太小,就沒答應,不過這名少年力氣不小,就準許他幫著衙門做些事情,賺些糊口工錢,手腳伶俐,人也聰明,已經能認一百多個字了,每天空閑就在地上拿樹枝寫字,其實少年跟他妹妹原先都隻有姓沒有名,隻有隨口的小名兒,劉剩劉餘其實都是他自己取的。
”
徐鳳年看向少年笑問道:“你去了邊關投軍,要是死了,你妹妹怎麽辦?
怎麽不選陵州軍,好歹不用上陣廝殺。
”
少年一臉認真回答道:“負責錄檔的官老爺說了啊,邊軍拿錢多,而且拿錢也快,隻要去了就能拿到一大筆銀子不說,立馬給咱們在陵州弄出一塊良田來,再說了,不都講咱們北涼軍一個打他們北蠻子三四個嗎,我去了邊境又不是一定死的,要是能用矛刺死幾個北蠻子,當個伍長啥的,那我妹妹這輩子都可以不愁吃穿了,說不定連她嫁妝都有了!
”
少年似乎記起什麽,趕緊亡羊補牢說了句,“回稟王爺!
”
徐鳳年哈哈大笑,想了想,說道:“行,我準你去幽州從軍,你小子矛術不錯,我是領教過的。
等你學會了騎馬後,就讓皇甫枰升你做伍長。
我回頭再幫你你妹妹在陵州找戶好人家住下。
”
少年討價還價道:“王爺,我妹妹還得姓劉,行不?
”
徐鳳年點點頭,然後開玩笑道:“要不然你跟我姓徐?
怎樣?
現在可以就升你做伍長。
”
青蒼校尉韋石灰跟他的扈從一行人眼睛都發綠了,這你娘的,天下掉大餡餅啊,雖說如今不像春秋中那麽興賜姓一事,可能夠被皇帝藩王這些王朝最權貴的人物賜姓,依舊是草莽英雄們的莫大榮幸。
大將軍徐驍四十多年戎馬生涯,賜姓的次數,屈指可數,槍仙師弟徐偃兵算是一個。
隻是沒料到那少年愣了愣後,搖頭說道:“這還沒殺北蠻子,我怎能當伍長。
而且爹娘要是知道我和妹妹改了姓,還不得托夢揍死我啊。
”
韋石灰差點就要把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吊起來暴打一頓,你爹娘知道你拒絕了北涼王的好意,那才會真正托夢抽死你小子。
徐鳳年笑道:“那行的,反正你去幽州以後,去找一個叫皇甫枰的將軍,就說是我讓你投軍的。
”
少年怯生生問道:“不是去涼州嗎?
聽說那兒兵餉多些,分到的田地也好。
”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涼州馬上要開戰,你矛術是不錯,可沒經過戰陣熟悉,再好的身手,也敵不過北蠻子騎軍的衝鋒。
”
少年似懂非懂哦了一聲。
那些原本一聽說北涼王親臨的村民去而複還,津津有味看著這個膽大包天的孩子在王爺身前說話,都有些羨慕,這小子上輩子積攢了多大的福分才能跟王爺說上話啊?
王爺那得是多大的官?
反正他們都知道整個北涼都是他老人家的家產,當然,這個王爺一點都不老。
隨後徐鳳年跟陳錫亮一同前往青蒼城南方十裡地外的墳塋,戰死白馬義從的那一座座衣冠塚位於綠洲內,徐鳳年的徒弟餘地龍和幾名扈從都背有一大行囊的綠蟻酒。
徐鳳年和陳錫亮一一上墳祭酒。
陳錫亮神情沉重,每面對一座衣冠塚,都會向徐鳳年述說塚內白馬義從死於何時死於何地。
祭奠之後,徐鳳年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突然,一騎來報,說有兩個陌生人闖入此地,說是要以水代酒祭奠英靈。
徐鳳年牽馬而行,結果看到了比他晚半天到達青蒼城的宋洞明。
這位離陽隱相之一的男子看到徐鳳年的陣仗,尤其是韋石灰的那身鮮明校尉甲胄,宋洞明哪裡還猜不出這個年輕人的底細,微微作揖後,擡頭後笑道:“王爺可算不得以誠待人啊。
”
徐鳳年笑了笑,沒有否認,歉意道:“還望宋先生見諒。
”
宋洞明瞥了眼徐鳳年身邊的年輕書生,收回視線,直截了當說道:“王爺你似乎不是那值得百姓依附甲士效死的明主啊。
”
韋石灰二話不說就抽出了北涼刀,想要一刀砍下這信口開河的王八蛋的腦袋。
徐鳳年擡起手,攔下了身後性子暴戾的青蒼校尉,笑問道:“此話怎講?
”
宋洞明怡然不懼,淡然道:“離陽邊塞詩何止千百首,其中以‘何須馬革裹屍還’半句奪魁,要我看來這就是句讀書人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屁話。
因此宋洞明有一問要問北涼王。
”
徐鳳年平靜道:“請問。
”
宋洞明環視四周,冷笑道:“敢問青蒼城攻守,北涼陣亡甲士不下三千人,為何獨獨隻有你北涼王的白馬義從有衣冠塚,佔據這綠洲之地?
”
徐鳳年默然無聲。
陳錫亮猛然眼睛一亮。
宋洞明繼續帶著譏諷說道:“人屠徐驍有一萬大雪龍騎,次子徐龍象有三萬龍象軍,北涼都護褚祿山有親軍,袁左宗燕文鸞也有親軍,這些甲士,自然是驍勇無敵,也願意為北涼而戰,可然後呢?
北莽舉國南侵,靠這七八萬人就能答應了?
甚至可以說,靠三十萬北涼軍,就能打贏了?
或者說,北涼王你認為是必死之局,隻要存了必死之心,就無愧於北涼了?
”
徐鳳年依舊沒有惱火,反問道:“宋先生有何教我?
”
宋洞明問道:“北涼既然注定要獨力面對那北莽百萬鐵騎,且不說勝負如何,但務必要做到人人死得其所,死有其名。
北涼王以為然否?
”
徐鳳年點頭道:“理當如此。
”
宋洞明朗聲道:“那就請北涼王在境內尋一處,做英雄塚,豎立起三十萬墓碑!
”
宋洞明接下來死死盯著徐鳳年,一字一字從牙縫中擠出來,“死一人!
記一名!
”
徐鳳年說道:“好,清涼山後山,就可做此塚。
”
宋洞明再度問道:“三十萬之中,可有你徐鳳年一塊碑?
”
徐鳳年毫不猶豫說道:“有。
先寫下北涼徐鳳年五字,與所有北涼甲士一般無二,當下隻記載生於何時何地。
等到死後,再添上戰死於何時何處。
”
宋洞明看著徐鳳年的眼睛,許久過後,鄭重作揖,沉聲道:“宋洞明願為北涼臣子,願為北涼王出謀劃策!
”
徐鳳年笑道:“好。
”
等到宋洞明直腰擡頭後,徐鳳年走到這位鹿鳴宋氏子弟身邊,兩人並肩而立,徐鳳年放低聲音輕聲道:“我知道你心底其實仕趙不仕徐,但這又何妨。
”
宋洞明同樣輕聲道:“北涼王錯了,我仕北涼即是仕離陽,不仕天子仕蒼生!
”
徐鳳年不置可否,“暫任北涼道經略副使,坐鎮清涼山,夠不夠?
”
宋洞明點頭道:“足矣。
”
在這個祥符元年的秋季,鹿鳴宋氏宋洞明入仕北涼,朝野震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