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6章 噤若寒蟬(九)(3)
直到聽聞北涼王入京前,帶著八百西北騎軍,就讓胡騎校尉尉遲長恭率領的京畿西軍淪為護駕扈從,李守郭終於恍然大悟。
因為本身就是射聲校尉的實權武將,加上李守郭在東越戰事中救過老將軍獨子的性命,很早成為跟征北大將軍馬祿琅的座上賓,早年在馬家府邸內依稀聽到過一樁秘聞,好像是說太安城有過一場雲波詭譎的陰謀,矛頭針對當時尚未封王就藩的人屠徐瘸子,如今已經病逝的欽天監監正南懷瑜,在其中扮演了不太光彩的角色。
大將軍馬祿琅的獨子,此時手握整支京畿東軍兵權的安東將軍馬忠賢,醉酒後含含糊糊說起此事,神色間頗有引以為傲的洋洋自得。
李守郭知道,一個射聲校尉遠遠不夠觸及那場陰謀的內幕,也許隻有等到長子李長安做到了四征四鎮第一,才有希望了解到那個被遮掩在層層帷幕、被積壓在厚重塵埃下的駭人真相。
四征大將軍,馬祿琅在病榻上苟延殘喘多年,家族恩寵不減。
趙隗不理紛爭多年,在危難之際東山再起,與南征主帥盧升象共掌大權。
楊慎杏很早就離開京城前往薊州,看似逍遙自在,其實已經遠離王朝中樞,影響到了楊虎臣的攀升速度。
如果楊虎臣不是在廣陵道戰場上丟掉一條手臂,代價太大,以至於讓朝廷過意不去,否則別說薊州副將,恐怕會就此沉寂,然後等到楊慎杏哪天老死了,楊家也就迅速淪為離陽的二三流家族。
閻震春,戰功彪炳的著名騎軍統帥,真正有大勳於趙室的武將,竟然全軍戰死於廣陵道邊境,到頭來隻有一個帶入棺材的破格美諡,僅此而已。
四位品秩相同且僅次於大將軍顧劍棠的王朝大將軍,最後是四種幾乎截然不同的下場。
李守郭在摸清那份隱蔽的來龍去脈後,既有驚悚,也有寒意。
馬祿琅,離陽舊兵部的大佬,是最早對老涼王徐驍表現出強烈敵意的京城老牌勳貴。
趙隗,是當年堅定擁護打一場西壘壁戰役的將領,但是在春秋戰事臨近尾聲,曾經跟徐驍並肩作戰過的趙隗開始向顧劍棠靠攏,之後更沒有跟隨徐家鐵騎入蜀,而是選擇了輔助顧劍棠攻打南唐。
在後來京城那場封賞
功臣的浩大盛宴中,趙隗與徐驍交惡。
而先帝在登基前與老靖安王趙衡的爭鋒中,趙隗更是先帝的馬前卒之一。
楊慎杏,跟徐驍關系淺淡,幾乎沒有任何私交可言。
閻震春,在徐驍離京就藩之際,這位對徐驍極為推崇的將領,親自為徐驍送行出城。
李守郭不知道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將軍,在生平最後一次領軍出征的時候,是什麽心情。
一向沉默寡言謹小慎微的嫡長子李長安,在毫無征兆地升遷為中堅將軍後,沒有答應他這個父親去辦一場宴席,隻是父子二人有了一場絕對不可讓人知悉的密談。
那場談話中,是李長安這個兒子在教李守郭這個爹如何當官,說的不是迎來送往的粗淺門道,而是近似於如何領略聖心的附龍之術。
直到那個時候,李守郭才知道原來自己兒子早就是皇帝陛下的心腹,與其餘那撥更早被先帝秘密欽定為扶龍之臣的同僚武將不同,李長安是靠著自己的機緣際遇,從而有幸得到當時還是四皇子的信任。
李長安直截了當告訴他這個爹,陛下有過一些隱晦暗示,以中堅將軍作為起步台階,他李長安三年後就會以父親李守郭緻仕作為代價,升任下一任安北將軍,再三年,是去遼東還是廣陵,或者是西北那個地方,能否成為身掛鐵甲的封疆大吏,就要看李長安自己的本事了。
這一刻,百感交集的李守郭輕輕歎息。
李家從他到兩個兒子,盡是富貴險中求啊。
當李守郭看到遠處那輛馬車的時候,開始大口喘氣。
就算自己今天死在這裡,但隻要兒子李長安活下來。
李家就真的有希望成為第二個徐家,而不是什麽小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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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有那塊“通微佳境”匾額的大門後,欽天監內,有一座社稷壇,鋪有出自廣陵道的五色土。
東青南紅西白北黑中黃。
一個中年儒士蹲在南方的紅色貢土前,他身邊站著一個嘴唇緊緊抿起的少年,身穿欽天監監正官服。
地位與龍虎山當代天師相當、成為本朝第二位羽衣卿相的青城山道士吳靈素,貴為北方道教領袖,此時因為不好跟著儒士一起蹲下,可本就身材高大的吳神仙若是挺直腰杆站著,又顯得對那位綽號小書櫃的少年監正大人太過不敬,所以隻好盡量彎著腰。
跟兒子吳士禎並稱太安城大小真人的吳靈素,很有仙風道骨的極佳賣相,這兩年在京城可謂呼風喚雨,連那位晉三郎也要把他們父子奉為貴客。
但是這個時候,彎著腰的吳大真人戰戰兢兢,後背那浸透道袍的汗水,不知道太陽曬的熱汗,還是嚇出來的冷汗。
一位身穿白衣的老人走近,台面上官位最高的吳靈素第一個匆忙出聲,對這位身負大玄通的老人畢恭畢敬道:“監副大人,貧道有禮了。
”
負責為朝廷推衍星象頒布歷法的欽天監,真正為離陽趙室倚重的大人物,除了監正兩監副外,不是春夏中秋冬五位官正,品秩更低的挈壺正之流就更不用說了,而是那些不穿官袍僅是身著白衣的仙師,何況這位還頂著監副的頭銜?
眼前這位古稀老人的白衣練氣士,吳靈素之前數次見面還是中年男子模樣,一夜之間,吳靈素再見他,便是這番景象了。
昨天在下馬嵬驛館那邊打破瓶頸,成功躋身天象境界的欽天監監副大人,面有憂色,對沒有起身的男人輕聲道:“謝先生……”
儒士伸出手掌平攤放在土壤上,笑道:“我知道衍聖公已經離開京城了,放心,我會親自主持那座大陣的運轉。
”
練氣士宗師正要說什麽,謝觀應起身拍了拍手,轉身說道:“除了李家父子的一千六百人,還會有三百禦林軍,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
”
練氣士宗師仍是欲言又止的模樣,謝觀應瞥了眼那座高聳入雲的京師僭越建築,似笑非笑,“怎麽,非要我說蜀王殿下就在,你晉安心才能真的‘安心’?
”
那位監副松了口氣,然後面帶苦澀地自嘲道:“謝先生,我舍了天道不去走,與軒轅大磐之流的純粹武夫無異,自然無法得知蜀王殿下已經到了。
”
謝觀應語氣玩味,“齊仙俠先去武當山見了洪洗象,結茅修行。
又見李玉斧,沿著廣陵江畔走了幾百裡路,到了太安城,被於新郎無意間點破那層玄之又玄的窗戶紙,舍了證道飛升不說,連陸地神仙也不去做了。
晉
心安,你做何感想?
”
晉心安已經數十年不曾被當面喊出名字,一時間有些神色恍惚。
謝觀應擡頭望向萬裡無雲的天空,輕聲道:“呂祖有言,莫問世間有無神,古今多少上升人。
又言,降得火龍伏得虎,陸路神仙大真人。
”
吳靈素細細咀嚼一番,隻覺得玄妙是玄妙,隻是對他這個半吊子修道人來說並無用處。
不過眼角餘光看到晉監副陷入沉思,神情變幻。
謝觀應緩緩走向通天台,讓他盡心輔佐的蜀王最近接連兩次行事都出乎意料,一是北上入京,一是入欽天監。
謝觀應腳步不停,對晉心安撂下一句話,“如果還存有飛升之念,記得一定要趁早殺李玉斧。
”與皇帝皇後都關系極為親近的少年監正跟在謝觀應身邊,毫無大戰在即的覺悟,嘿嘿笑道:“謝先生,有個叫範長後的棋士,下棋比你厲害哦。
”
謝觀應微笑道:“比我厲害有什麽了不起的,下棋這種事情,我連公認臭棋簍子的李義山都比不過,隻不過我知道自己的長短處,從不去自取其辱。
納蘭右慈就不一樣,記得當年,我眼睜睜看著他連輸了李義山十六把,還不服輸,勝負心重的人我見多了,這麽重的,還真就隻有他一個。
哦不對,你的老監正爺爺也算一個,他到死還想著你能贏黃龍士一局吧?
”
少年歎了口氣,無奈道:“是啊。
其實我是不太喜歡下棋的,監正爺爺偏要我學下棋,沒法子的事情。
”
謝觀應曲指敲了一下少年的腦袋,“多少人要死要活卻求之而不得的東西,你這孩子倒嫌棄上了。
”
少年咧嘴一笑,突然壓低聲音道:“謝先生,你是在皇帝陛下的挖牆腳嗎?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