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5章 帝王相逢風雪中(2)
褚祿山揮散身後十幾騎心腹扈從,隻帶著李陸二人走到冰河畔,冰塊已是碎裂,褚祿山扯了扯甲胄內的棉布衣領,望向河中,久久沒有出聲。
把清涼山王府當成自己家的李大公子跟褚祿山打交道不算少,隻是當上經常要與北莽馬欄子以命換命的遊弩手後,回頭再看這個當年把臂言歡的胖子,就多了幾分敬畏,就很難再像以往那樣沒心沒肺開玩笑了,不是不想,而是委實不敢。
唯有切身感受過戰火硝煙,跟數百敵軍接觸戰都會生死一線,才知曉這個輕輕松松千騎開蜀的三百斤肥豬,是何等狠辣淩厲,在北涼軍中,公認萬人以下的戰役,不管如何險境殘酷,陳芝豹都可以做到戰功最大,袁左宗可以做到戰損最少,而眼前這個文采才華全被赫赫兇名遮掩的胖子,則可以做到最快時間讓戰事落幕!
褚祿山曾經在北漢霸水一役中,在短短半個時辰內吃光北漢精銳三千人,己方兩千部卒死了一千八百人!
這類血腥戰事,在褚祿山手上不計其數,相傳褚祿山帶新兵時,都會說一句恭喜大夥兒,要麽明天就死了,要麽後天當上都尉滾去別的地兒享福。
徐驍封疆裂土後,身為義子的褚祿山隻在前五年在邊境上領兵,之後就離開邊塞,然後就很少有人能記起這麽一頭肥豬,率先登城插旗的次數在徐家將士中位列第一,至今仍然沒有人能打破這個記錄。
褚祿山想了想,終於開口說道:“有些事,還是讓北涼王親口跟你說好了。
”
當徐鳳年穿上藩王蟒袍登台,意味著北涼就已經在今日換王了。
這當然嚴重不合離陽宗藩禮製,可靠著徐家才坐享江山的趙室敢說一個不字?
就算你趙家天子吃飽了撐著要問罪北涼,那也得問過了北涼刀才行嘛。
被騙去南朝又差點被綁去薊州的李翰林蹲下身,捧著頭盔在懷裡,咧嘴笑道:“大緻情況,大閱前末將那老爹被逼問得支支吾吾,末將不蠢,已經猜出七七八八了。
”
李翰林繼續笑道:“年哥兒那些這話啊,我不愛聽。
別以為當上北涼王,就不是沒出息李翰林的兄弟了,沒這樣的好事。
反正這輩子,我打定主意就跟著年哥兒混吃混喝,萬一被我混出了名堂,他敢不給一頂天大的官帽子,看我不跟撒潑打滾。
”
褚祿山伸出一隻手掌,揉了揉李翰林的腦袋,笑道:“當遊弩手是好事,可別死啊,否則就是殿下拿我這個北涼都護出氣了。
翰林,你我是自家兄弟,我就把醜話說前頭了,你小子敢死在你老爹前頭,我就敢拿你爹出氣!
”
李翰林站起身,呸呸呸了幾聲,白眼道:“都護大人,別仗著官大說晦氣話啊!
”
褚祿山大手一揮笑罵道:“死小子,滾你的!
”
李翰林很不客氣地一溜煙跑走,天生異象重瞳子的陸鬥不忘行禮告辭。
褚祿山看了眼東方,一路東去就是那座天下首善的太安城了,冷笑道:“好大一塊肥肉!
”
褚祿山低頭走向戰馬時,發出一陣桀桀笑聲,“吃肉什麽的,咱們胖子最喜歡了。
”
邊關風雪中,兩駕馬車終於碰頭。
馬夫分別是才成為北涼王的年輕人,與那北莽軍神的拓拔菩薩。
乘車男女,可想而知是何等人間至尊的身份。
北莽慕容女帝,舊涼王徐驍。
馬車同時停下馬蹄,徐驍連北涼當之無愧的武道第一人徐偃兵都沒有捎上,隻帶上換了一身普通衣飾的嫡長子。
說到底,仍是兩輛馬車,兩人對兩人。
徐驍彎腰掀起簾子,跳下馬車,對面馬車內的老嫗很默契地同時下車,徐驍斜眼瞥了一下武評第二的男子,望向“姍姍而來”的老婦人,嘖嘖譏笑道:“慕容,當年那麽慘,一個沒臉沒臊哭著喊著跟我要餅吃的女子,如今可真是氣派了啊,都讓拓拔菩薩給你當馬夫了,瞧瞧我,也就帶了自己兒子,可比不上你的架子。
”
老婦人披了那件老舊裘子,沒戴貂帽,任由風雪打在滄桑臉龐上,聽著徐驍的挖苦,也不反駁,笑意吟吟,這樣的模樣,在偌大北莽南北兩朝,能讓人活生生瞪出一雙眼珠子。
徐驍冷哼一聲,“有屁快放!
老子沒心情跟你喝風吃雪。
”
老婦人伸手攏住額頭雪白頭髮,笑道:“老瘸子,跟你說多少遍了,我姓慕容,不叫慕容。
”
徐驍急眼道:“老子哪裡知道一個人的姓還能有兩個字!
以前不知道,以後還是不知道。
”
老婦人也不惱火,走近幾步,柔聲道:“你們中原春秋有十大豪閥,其中兩個複姓,如果我沒有記錯,可都是栽在你徐驍手上,不記得了?
它們都給你吃了?
徐驍啊徐驍,你真是老了。
好在你這輩子也就沒有俊過,年輕時候是如此,年老就更難看了。
”
徐驍嘿嘿道:“我一個爺們跟女子比什麽姿色,再說了,你以為在遼東那會兒你就好看了?
你跟我媳婦比,差了十萬八千裡!
也就北莽那老色胚當年豬油蒙心加上瞎了狗眼,才瞧得上你這種身段的醜娘們。
”
老婦人仍是半點不生氣,微笑道:“我年輕時候,好看不好看,各花入各眼,不好說,可真的不算醜。
何況女子年老色衰,猶可金釵斜立小蜻蜓,隻是誰信人間尚少年呐,徐驍,你說是不是?
”
徐驍雙手插袖,打了個哆嗦,嘲笑道:“酸,真酸。
”
老嫗松開撫住額頭的手,雙手攤開身前,低頭看了一眼,然後擡頭凝視了一眼徐驍臉上的老人斑,平靜說道:“咱們都老了,我難看了,你也駝背了,就別非要爭出個高低了。
我呢,這輩子就獨獨輸在勝負心太重,輸給了自己而已,是不好。
你太念情,也不好,就算早已位極人臣,也照樣活得不痛快。
否則肯低我一頭,來北莽,哪裡需要看誰的臉色,你應該知道,就算是我,也不會給你臉色看的。
”
徐驍扭頭重重吐了口口水在雪地裡。
北莽女帝一笑置之,說道:“沒什麽大事要跟你商量,當年在遼東,想說的話都說清楚了,這趟南下,就是想趁著你沒死,見一見還活著的徐驍,想說的就一件小事,我才下定決心,等你死後,先打殘你們北涼,再順勢南下,最後將太安城付之一炬,就當給你上墳燒香了。
”
這是付與三言兩語談笑中的小事?
恐怕連黃龍山和趙家天子以及張巨鹿顧劍棠聽到了,都要覺得太他娘的滑天下之大稽了!
徐驍眯起眼,冷笑道:“那北涼等著你們就是了。
可別到時候反過來被北涼鐵騎一路砍瓜切菜,殺到你的老窩啊。
”
老嫗一手捧腹輕聲笑,擡頭望著飛雪,“遼東分別,身上這件裘子是你用二十兩銀子買下的,我當時兩次回頭,都隻看到你徐驍的背影,事不過三,就不願意再轉頭了。
有些時候就想,是不是再回頭一次,就看到你轉頭做鬼臉了。
”
徐驍轉身徑直離去,平淡道:“不會。
”
一駕馬車先行掉頭遠去,南下消逝於北地沉重飛雪。
老婦人駐足原地,沉默不語,當那馬夫正要開口勸說之際,隻聽到這位北莽女帝怒聲道:“閉嘴!
”
老婦人雙手捧面,看不清她表情。
風雪嗚咽如女子泣訴。
老婦人松開手,擡起纖細臂,理了理兩邊霜白鬢角,低聲笑道:“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笑它像隻喪家犬。
”
南下馬車,徐鳳年緩緩駕馬,閑來無事,往嘴裡塞了一塊雪,身後徐驍跟他討要,徐鳳年沒搭理他。
徐驍揉了揉臉頰,笑道:“帶著兒子來見一個思慕老爹的老娘們,是不太像話啊。
”
徐鳳年沒有作聲。
徐驍伸出手,輕輕放在徐鳳年肩膀上,也沒有說話。
許久過後,徐鳳年語氣堅定道:“我扛得下。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