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2章 鐵騎皆入流州(1)
北莽在太平令擔任本朝帝師之後,對於如何攻打戰馬難躍的巨城雄鎮,已經今非昔比,第一場涼莽大戰中,董卓攻破離陽邊陲第一鎮的虎頭城,種檀連破幽州葫蘆口臥弓鸞鶴兩城,都是明證。
不但如此,志在吞並中原的草原騎軍,對於如何破開密集步陣,這些年亦是鑽研頗深,春捺缽拓跋氣韻對此更是極有心得,此人在正式投軍之前一場畫灰議事中的君臣奏對,專門就騎步之戰洋洋灑灑萬言,細緻入微,讓熟諳兵事的北莽女帝大為讚歎。
南朝邊軍在太平令力排眾議的推廣下,幾乎每名萬夫長身邊都會多出一兩位來自西京樞機堂的軍機幕僚,這些人物大多年輕不大,屬於那種洪嘉北奔帶給南朝的春秋遺少,算是家族紮根草原後耕讀傳家至第三代的讀書人,出身草原北庭的青壯怯薛衛也有,卻不多。
絕大多數邊軍大將對此都嗤之以鼻,視為繡花枕頭的監軍角色,真正願意重視這撥年輕人的南朝廟堂頂尖權貴,其實有,大將軍楊元讚,可惜已經戰死於幽州葫蘆口,當時楊元讚身邊攜帶了大批西京樞機堂初次培養出來的年輕俊彥,多達百人,卻一並淪為被築起京觀的累累白骨,老婦人雖然最後用虎頭城劉寄奴的屍體換回楊元讚在內的數顆頭顱,但就楊元讚沙場殉國後的諡號一事,表現出罕見的吝嗇刻薄,連象征性下旨安撫楊氏子弟的舉手之勞都沒有去做,傳言這位皇帝陛下甚至還曾指著石灰匣中那顆死不瞑目的老帥頭顱,與站在身旁的太平令坦言,楊老兒的確該死,毀朕十年基業!
在五位南朝萬夫長碰頭商定是否打這一仗的時候,一名品秩不高的樞機郎憑借馬欄子的描述,便極力建言分兵兩路,三萬騎強攻廊道,兩萬騎繞路南下馳援老嫗山。
五名來自不同軍鎮關隘的北莽武將隻有一人答應,其餘四人都拒絕這項過於保守的提議,那位來自茂隆軍鎮的中年騎將本就以性格暴戾著稱南朝,直接俯身用馬鞭指著那名年輕人的鼻子,罵他是個卵毛都沒長齊的玩意兒,哪裡曉得兵貴神速的道理。
還言語陰陽怪氣地詢問年輕人,你小子該不會是北涼邊軍安插在咱們南朝境內的諜子吧。
那名唯一認可年輕人謹慎提議的年邁萬夫長於心不忍,剛要開口說話打圓場,就聽到其餘三名官職相當實權更勝的萬夫長哄然大笑,草原兒郎,尤其是軍中健兒,向來信奉可殺不可辱,那名父輩便戰死北涼關外的年輕人氣得眼眶通紅,幾乎要咬碎牙齒,最後竟是主動要求作為騎軍先鋒,上馬離去之前冷笑著撂下一句,我死後,會在陰間看著諸位將軍如何死。
四名野心勃勃的萬夫長根本不以為意,讀過幾本破爛書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自己一心求死,他們這些與他無親無故的沙場武將,懶得阻攔。
但是僅在兩千先鋒騎軍撞陣碰壁之後,所有萬夫長就開始意識到事態不妙。
他們不是不清楚舍棄戰馬帶來的天然機動性,以騎軍正面破開步陣,絕不討巧,開路騎卒必然要死於撞陣途中,但是連同那名年歲最高的萬夫長在內,都沒有想到那座步陣的防禦,能夠如此驚人。
若說躲在拒馬陣之後的那五千張步戰強弓和涼州勁弩,齊射之後箭矢如一場瓢潑大雨,還在情理之中,那麽兩千騎中仍有一千多騎衝至那堵牆壁之後,那幅人馬皆是瞬間斃命的血腥畫面,讓見多了戰場血腥的萬夫長們仍是無比觸目驚心,那兩千精騎,無疑是兩千死士,幾乎人人心知衝鋒必死,在弓弩射程邊緣地帶便開始加速前衝,躲過箭雨攢射的一千多騎在撞陣之時,其實氣勢最盛,衝速最足,一騎撞陣,憑借戰馬狂奔帶來的慣性,那股巨大衝力的恐怖,不言而喻。
結果一千多騎死士,人與馬,全部戰死在長槊之下!
不下六百騎戰馬直接被長槊洞穿身軀。
最可怕之處在於第二撥騎軍幾乎肉眼可見,那些樣式奇怪的極長“槍矛”,展露出不可思議的恐怖韌性,洞穿無異於自殺的一匹匹戰馬屍體之後,絕大多數在抽離屍體之前都僅是彎曲而不崩斷,像南朝邊軍尋常騎軍大多配給有一根騎矛,往往一兩次衝鋒刺殺即裂,隻有董卓柳珪楊元讚這些大將軍的嫡系精銳,用以鑿陣的鐵槍騎矛材質極優,才能夠多次反覆撞陣而不折,但是作為弓馬熟諳的草原騎軍,都清楚哪怕是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麾下的那支冬雷精騎,槍矛也絕對沒有這支流州僧人步軍手中那杆來得……不講道理!
這兩千騎雖然有些心生怯意,但是在身後沒有響起撤兵號角之前,無人膽敢擅自撥轉馬頭回撤。
並非這撥騎軍人人不惜命,也並非全然不怕死,而是南朝邊軍雖然不如北涼徐家那般軍法如山,但是戰場上臨陣退縮,不但連累直轄上級,還會殃及全家,委實是容不得他們膽小惜命。
在兩千騎衝鋒途中,視野中那座流州步陣緩緩向後整齊移動十數步,盾陣如牆依舊,步槊成林依舊,攢射如雨依舊。
那名弱冠之年便戰死沙場的年輕西京幕僚,在步陣後退之前,人與馬俱是恰好掛屍於一根傾斜向上的步槊之上。
如同一根猩紅的糖葫蘆,既滑稽可笑,又悲壯淒涼。
胸口連同坐騎頭顱一起被長槊穿透胸膛的他死前,年輕人竭盡全力伸手握住那杆步槊,嘴角抽搐,似有言語,卻無法開口。
如果能夠活著回去,他一定更加堅持繞路南下,會告訴那五名誤以為天大戰功唾手可得的邊軍萬夫長,這玩意名叫長槊,槊杆極韌,槊纂極堅,槊鋒極銳!
尖刀重斧砍擊鏗鏘有金石之聲,絕不開裂折斷,一直是中原無數騎軍將領夢寐以求的白刃最利之器,與他們草原騎軍較勁了將近四百年的薊州韓家,素來有“父死子接槊”的傳統,這即是說明一杆極難損壞的好槊,遠比一柄吹毛斷發削鐵如泥的好刀,更適合作為將種門庭的傳家寶。
馬背殺敵,手持長槊,無往不利,執槊騎將幾乎不用擔心刺敵之力震傷手臂。
用以步陣拒馬,又能差到哪裡?
第二撥兩千騎依然無一生還,但終究讓那座步槊拒馬陣產生松動,有百騎撞死了流州位於第一排的立盾僧兵,鮮血迸濺而死。
兩次拒馬,一千步槊也總計崩斷三百多杆。
大奉王朝的詩聖曾有一首邊塞詩流轉至今,形容邊陲名將的赫赫戰功,陣前卻敵談笑中,此句淺顯直白,但頗為傳神。
“卻”字,更是畫龍點睛。
一名坐在馬背上的萬夫長不由自主地擡起屁股,望向遠處戰場,瞠目結舌,說不出一個字。
死人不怕,可死得這麽快,仗還怎麽打?
哪怕換成兩支騎軍交戰,短短三百步的衝鋒鑿陣,才需要多久?
那名先前曾經出言譏諷西京樞機堂幕僚的茂隆軍鎮主將,偷偷咽了口唾沫,僵硬轉頭對那名年邁萬夫長說道:“咱們要不要撤出此地,繞路六十裡趕赴老嫗山?
”
手底下其實隻有六千騎的老將搖頭沉聲道:“騎軍破步陣,最難在開頭,這支流州僧兵的當頭拒馬威力最大,讓我方折損嚴重,在情理之中,相信隻要破開那幾排槍矛,之後自然就會順暢許多。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