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8章 讓你終是求不得(3)
關於北莽女帝的身後事,注定要密不發喪,老婦人在油盡燈枯之際明確拒絕天人“添油”,就明知自己時日不多,也就早早與太平令李密弼兩人打過招呼,一旦她撐不過拒北城戰役的落幕,那就以偶染秋寒為理由,將北庭京城一切政務交由太平令便宜行事,她早已將掌管大小印綬的相關人員,都換上太平令的心腹,先前太平令說她是真豪傑,的確是肺腑之言。
三朝顧命老臣耶律虹材必定要死,如此一來,若非李密弼還能勉強掣肘這位棋劍樂府的大當家,整座草原就再無人能夠與之叫闆,極有可能下一任草原之主的人選,都會操之於手,畢竟皇帝陛下至始至終,根本就沒有提及她屬意誰來繼承帝位,最後那番言談中,對兒子耶律洪才依舊十分冷淡,“朕之子孫,不肖朕”,這句話,一直在草原廣為流傳,所幸沒有將肖字替換為孝,否則耶律洪才恐怕就要真的寢食不安了,畢竟庸碌子孫不相似雄傑祖輩,一代不如一代,這能以天意解釋。
某種程度上,耶律洪才能夠活到今天,甚至能夠掌握四十萬兵權,何嘗不是歸功於“軟弱太子不肖鐵血皇帝”,否則兩虎相爭,幼虎如何能活?
李密弼的誅心言語,並沒有讓太平令臉上出現絲毫變化。
這位曾經揚言要以黑白買太安的老人,正在心中思量某些棋子的分量。
太子耶律洪才,自然並非當真如世人誤認那般才智平庸,不堪大用,但是私會王篤一事,讓這位太子殿下徹底失去了皇帝陛下的青睞。
草原年輕最輕的大將軍董卓,皇帝陛下一直頗為器重,隻是梟雄性情,難以控制。
哪怕天底下最好的人,隻要當上了皇帝,也有可能做出天底下最壞的事情。
天下蒼生,其實也可以劃分為兩種人,皇帝,和所有其他人。
耶律東床,失去了他爺爺耶律虹材的庇護,會不會一蹶不振?
慕容寶鼎,有沒有可能成為整個慕容家族的救命符?
拓拔菩薩,這位忠心耿耿的草原守護神,會不會也曾想過黃袍加身?
畢竟皇帝陛下在與不在,對拓拔菩薩而言,是天壤之別。
……
太平令終於回過神,轉頭笑道:“我,你,徐淮南,好像都輸了。
”
如何都沒有料到太平令會有此言的李密弼愣了愣,然後雙手負後,嗤笑道:“各有各的活法,徐淮南心思最深,所以活得最累。
你也好不到哪裡去,會下棋的人,往往勝負心就重。
唯獨我想的最少,活得最輕松。
”
太平令輕聲笑道:“你不是想得最少,而是認輸最早。
”
面無表情的大諜子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太平令歎了口氣,“接下來就要辛苦你了。
”
李密弼沒好氣道:“職責所在,何來辛苦一說。
”
太平令伸手拍了拍李密弼的肩膀,笑著打趣道:“也對,你就是那種喜歡躲起來算計人的陰沉性子,樂在其中才對。
”
習慣了獨來獨往的北莽影子宰相,顯然不太適宜對方表露出來的動作,皺了皺眉頭,隻不過心頭一些積鬱,倒是散淡了幾分。
夜色深沉。
屋外兩位草原權柄最巨的老者先後走下台階,在小院門口分道揚鑣。
太平令走出很遠後,驀然回首,老淚縱橫,碎碎念道:“慕容姑娘,慕容姑娘……”
屋內病榻上,老婦人輕輕抓起身側的一件老舊貂裘,蓋在身上,緩緩睡去。
她的乾枯手指輕輕拂過貂裘。
如當年那位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小姑娘,她在異國他鄉,初次見到那位遼東少年郎,便如沐春風。
————
祥符三年,冬。
中原不安定,原本廣陵江南北均勢,局勢瞬間急轉直下,緣於蜀王陳芝豹與燕敕王世子趙鑄,隻是兩人兩騎,沒有任何扈從護送,去往吳重軒大軍帥帳,說服那位領兵部尚書銜的征南大將軍再度倒戈。
叛軍揮師北上,麾下大軍駐紮在京畿南部地帶的盧升象,轉眼之間便陷入危如累卵的困境。
太安城廟堂的黃紫公卿,聽聞這個驚悚噩耗之後,人人亂如熱鍋裡的螞蟻。
原本已經因病辭官的坦坦翁不得不重新參與大小朝會,這才人心稍定。
隆冬時節,天寒地凍人心涼。
一輛馬車緩緩駛出桓府,來到隻隔著一條街的某座破敗府邸,匾額早已摘去,成了無主之地。
老人提著兩壺酒走下馬車,拾階而上,伸手去撕掉貼在大門上的封條。
藏在陰暗處的幾名趙勾諜子,雖然品秩極高,卻皆是識趣地視而不見。
老人將兩壺酒抱在胸口,一隻手十分吃力地推開大門。
老人熟門熟路地繞廊過棟,直接來到那間書房,有些書籍已經搬走,有些書籍還留下,搬走的留下的,其實都是吃灰塵罷了,無非是換個地方而已。
書房內依舊隻擱放有一張椅子。
遙想當年,朝野上下,除了趙禮趙惇兩任離陽君王,恐怕就隻有他桓溫能夠在此大大咧咧落座,心安理得地鳩佔鵲巢。
桓溫繞過那張空蕩蕩的書案,將兩壺酒擱置桌上,用袖子擦去厚重灰塵,這才緩緩落座,若是往年,那位紫髯碧眼兒就會站在窗口位置了。
坦坦翁望向窗口那邊,輕聲道:“碧眼兒,你瞧瞧,你撂挑子一走了事,沒換來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結果隻換來這麽個烏煙瘴氣的狗屁時局,你就不愧疚嗎?
你啊,也虧得早死了,要不然悔也悔死你!
”
老人冷哼一聲,“也就是你不在,要不然我真恨不得一巴掌摔在你腦殼上,我可真打,絕不是嚇唬你。
”
老人陷入沉默。
廣陵道節度使盧白頡生死不知,倒是經略使王雄貴不知為何竟然被驅逐出境,無論是性命還是名聲,都逃過一劫,最終在盧升象派兵護送下,即將返回京城。
在迎回王雄貴入京這件事情上,太安城朝會還有爭執的閑情逸緻,原本以王雄貴的張廬繼承人、前任戶部尚書以及現任一道經略使的三重身份,
禮部尚書司馬樸華出城迎接,理所當然,隻是廣陵道淪陷,導緻半壁江山糜爛不堪,王雄貴落魄至極,就算活著回到太安城,以後的日子是何等慘淡光景,可想而知,禮部衙門在離陽朝廷的地位越來越高,如今僅次於天官殷茂春的吏部,司馬樸華擔心京城風評受損,更怕被王雄貴連累為年輕天子遷怒,自然不樂意親自接手王雄貴這顆燙手芋頭,禮部二把手晉蘭亭更是多次在士林詩會上,公然痛罵王雄貴貽誤朝局,更是絕不會出城迎接,所以就又輪到可憐的右侍郎蔣永樂出馬了,事實上新近在廟堂崛起的遼東士子集團,對於向來與江南士子親近的經略使大人,打定主意要痛打落水狗,在太安城大肆宣揚王雄貴的不堪重任。
若非齊陽龍一錘定音,阻止了愈演愈烈的討伐風潮,恐怕迎接王雄貴的就不是禮部右侍郎,而是攜帶枷鎖的刑部官吏了。
桓溫見慣了宦海的潮起潮落,對此談不上有多少感觸,隻是有些灰心罷了。
太平盛世,文臣言語過激,就像永徽年間對人屠徐驍的評點,無傷大雅,那個遠在西北的徐瘸子也懶得計較。
可如今不比當年啊,不可同日而語。
桓溫沒來由想起那個年輕人,碧眼兒的幼子張邊關,那個被說成是京城身份最顯貴卻無品的官宦子弟,被說成連欺男霸女都不敢的窩囊廢,高不成低不就,年輕人兩頭不靠,所以誰都不愛搭理。
碧眼兒的子女中,反而隻有張邊關最討自己的喜歡,見到自己也不怕,什麽玩笑也敢開。
桓溫聽說張邊關當年離開張府後,娶了個小戶人家的女子,在市井巷弄過著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四處閑逛,看那些鴿群在太安城的天空飛掠,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可惜到最後,這麽一個與世無爭的年輕人也死了。
老人打開一壺酒,仰頭灌了一口,突然有些哀傷。
老人提著那壺酒,起身來到窗口,推窗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一杯哪裡夠!
一壺才馬馬虎虎。
老人狠狠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嘿,此等醇酒,你喝不著,饞死你。
”
這位歷經三朝始終身居高位屹立不倒的坦坦翁歎了口氣,小聲道:“差點忘了,你是不愛喝酒的人。
”
老人像個孩子一臉憤憤道:“天底下竟然有不愛喝酒的人!
豈有此理!
”
坦坦翁背靠窗戶,望向那張書案,小口小口喝著酒,很快就喝去大半,有幾分醉眼朦朧。
小酣而未大醉,人生至境。
老人好像看到了一位紫髯碧眼的讀書人,正襟危坐坐在書案之後,正笑望向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