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1章 君隻見獨不見(1)
徐鳳年喝完了最後一杯酒,輕輕放下酒杯,由於是拚桌,隨著那邊的大酒大肉不斷端上,他的菜盤碗碟都給擠壓在一起,顯得可憐兮兮,鳩佔鵲巢莫過於此。
好像是生怕這個礙眼的家夥垂涎美貌,還要腆著臉跟店夥計多要一壺酒,所以當徐鳳年放下酒杯的時候,四名男子都投來不怎麽客氣的視線眼神。
徐鳳年笑了笑,就要識趣地結帳離開。
因為那個不知何事找到這裡的徐北枳,其實就站在那名女子身後,他先前拒絕了徐鳳年眼神示意的落座,已經站了兩杯酒的功夫了,每當聽到那兩名讀書人對徐鳳年冷嘲熱諷的時候,就幸災樂禍笑得不行。
徐鳳年對這個自己親手從北莽拐騙到北涼的年輕謀士,其實很是愧疚,徐北枳跟陳錫亮的徐陳之爭,在師父李義山在世時就埋下了伏筆,對於兩塊璞玉的雕琢,李義山也為徐鳳年錦囊相授,提出過獨到見解,“徐北枳如豪閥女子,即便中人之姿,自有大家氣度。
需從細處小心雕琢,祛除負傲,方能慢慢見天香國色,漸入佳境。
”“陳錫亮恰似貧家美人,雖極妍麗動人,終究缺乏了天然的富貴態。
需從大處給予氣韻,開闊格局,才可圓轉如意,媚而不妖。
”
所以這些年來,徐鳳年嘗試著將陳錫亮“帶在身邊”,先是讓其主持北涼鹽鐵,後來更是讓陳錫亮負責北涼地方軍政改製,反而將徐北枳丟了出去,遠離清涼山,在陵州官場慢慢攀爬,直到涼莽大戰在即,不得不匆忙拿下鍾洪武,徐北枳才火速晉升,如今兩人走勢剛好顛倒,陳錫亮遠在西域流州,徐北枳身處清涼山王府,不得不說是造化弄人。
從明面上看,徐北枳當過陵州刺史,是務實的封疆大吏,如今勝任北涼道轉運使,雖是略顯務虛了,卻像離陽的州郡主官入京擔任六部尚書,若是能夠再經歷一次外任地方和回調中樞,那幾乎就是闆上釘釘的首輔次輔了。
反觀陳錫亮,鹽鐵漕運軍政三事,兩敗一成,官職始終高不成低不就,在流州青蒼城更是至今才做到別駕,連徐北枳的陵州刺史都要低,好像被徐北枳遠遠拋在身後,但事實上北涼境內受益於改製的那些實權武將,如汪植黃小快焦武夷之流,對陳錫亮這個幕後人或多或少都念一份香火情,尤其是死守青蒼城之戰,更把陳錫亮推到一個超然的地位,北涼官場和赴涼士子,就對陳錫亮的投筆從戎極為推崇。
一個暫時還未被朝廷承認的從二品轉運使,一個眾望所歸且一步步腳踏實地的流州別駕,一個“躲在”北涼後院的刺史、以及接下來繼續與賦稅糧草打交道的轉運使,一個親耳聽過北莽馬蹄、親眼見過北莽鐵甲的流州中堅文官,兩者未來成就的高下,是不會以官品高低來判斷的。
在徐鳳年的內心深處,擁有全局大才的徐北枳,隻是因為自己需要世襲罔替安穩過度,才被“雪藏”在陵州,否則徐北枳更應該在幽州或是流州主持大局,楊光鬥或者胡魁的刺史位置,其中有一個原本應該交由徐北枳。
可惜接下來馬上就是第二場涼莽大戰,徐鳳年仍是需要徐北枳遠離戰場,為北涼邊軍贏得一個穩固的後方。
這樣一座沒有硝煙的沙場,老百姓注定看不見,甚至連北涼官場也會忽略。
自然而然,遠不如身處邊境第一線的陳錫亮大放異彩,璀璨奪目。
在徐鳳年起身喊來店夥計時候,徐北枳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上前幾步,笑眯眯拍了拍那名女子的肩膀,等她錯愕轉頭的時候,問道:“敢問芳名?
”
兩名遠道而來的外鄉士子都對這個登徒子怒目相視,來自遼東的豪俠更是猛然起身,按住腰間佩劍,沉聲道:“小子,我勸你把狗爪子從陸姑娘肩頭拿開!
”
四人隻見那個年輕人悻悻然縮回手,但是緊接著他便擡起雙手,重重擊掌。
很快就有一名身披鐵甲的北涼武人大踏步走入酒樓,大堂頓時鴉雀無聲。
而這名武將,一看就不是尋常士卒,說不定猜測是個邊軍都尉那都小了。
徐北枳像極了仗勢淩人的紈絝子弟,那隻“狗爪子”又放在了女子肩頭,另外那隻手指了指身後,笑道:“怎麽,不服?
!
”
那名滿身殺氣的魁梧武將站在徐北枳身後,雖然氣勢驚人,但是眼神無奈。
他娘的,老子堂堂一個陵州實權校尉,就成了那種幫著自家公子欺男霸女的狗腿子啦?
關鍵是這還當著北涼王的面啊!
正在掏錢結帳的徐鳳年有些頭疼,店夥計趕緊拿了酒水錢就跑路了。
遼東豪俠立即松開劍柄,雖未說著向人低頭的言語,但顯然已經想著息事寧人了。
徐北枳突然轉頭望向那個薊州好漢,上前兩步,一巴掌拍在那家夥的腦袋上,罵罵咧咧道:“聽口音是薊州那邊的?
薊州是吧?
老子差點就要去你們薊州當經略使了!
乾你娘的薊州……”
如果按照徐北枳的意思,北涼鐵騎還真就要跟河州薊州“借糧”了,而且是一路推進到京畿西部。
這口怨氣,徐鳳年是皮糙肉厚的大宗師,徐北枳出氣不得,今天總算是逮著個湊合的機會了。
那個薊州大俠真是欲哭無淚,惹你的人又不是我,我剛才正忙著收拾那條油膩雞腿,想給陸姑娘拍馬屁都已經錯過了,根本就沒來得及朝你瞪眼啊,你憑啥衝我發火啊。
除了那名陵州校尉,很快就有七八名披甲士卒聞風而動,如此一來,徐北枳的“仗勢欺人”就愈發明顯了。
徐鳳年起身繞過桌子,握住徐北枳的手,輕聲說道:“走吧。
”
徐北枳用力揮開徐鳳年的手,憤怒道:“走走走!
你就知道退讓!
你什麽時候把對北莽的氣魄分出一絲一毫,離陽朝廷也不敢讓溫太乙和馬忠賢去靖安道接手漕運!
我徐北枳在陵州,給說成買米刺史,如今到了清涼
山,成了轉運使,還是個買糧官!
這沒有關系,但是我們北涼鐵騎,有關系!
”
已經積攢了無數怨氣的徐北枳終於怒極,一拳砸在徐鳳年胸口,“離陽要天下少死人,我北涼答應!
但是離陽要我北涼多死人,我徐北枳,第一個不答應!
”
一口一個溫太乙馬忠賢,再加上那個“我徐北枳”。
不僅僅是剛剛就漕運一事調侃北涼的兩名讀書人,嚇得噤若寒蟬。
整座酒樓都大氣不敢喘一下。
徐鳳年欲言又止。
徐北枳突然神情如同一個心灰意冷的遲暮老人,意態闌珊,自嘲道:“我知道,你終歸能夠讓朝廷不缺一石糧草進入北涼,你這個北涼王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了。
”
徐北枳望著這個年輕藩王,“但是,我替你不值!
”
徐北枳猛然轉頭,對那五人近乎怒吼道:“你當北涼都是傻子,那些石碑上的名字,人人都是傻子?
隻是為了這個叫徐鳳年的王八蛋玩意兒,就那麽慷慨赴戰死在關外?
!
”
沒喝酒卻像發酒瘋的徐北枳環視四周,“老子要是徐鳳年他這個憋屈王八蛋,早就砍死你們這幫連王八蛋都算不上的家夥了!
關外以南,是我北涼!
別忘了,北涼以南,就是你們中原!
”
徐鳳年搖頭,對開口說道:“橘子,我不憋屈。
”
徐北枳怔怔看著這個家夥,低聲苦澀道:“我憋屈。
”
徐鳳年笑了,從酒桌上拎起一壺還未打開的酒,摟過徐北枳肩頭,“行了,請你喝酒。
”
徐鳳年不由分說帶著徐北枳離開,不忘轉頭對那個手裡拿著應該找錢給徐鳳年的銅錢、卻打死都不敢上前的店夥計,打趣道:“少收這桌客人一壺酒錢,剛好兩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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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