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0章 大好頭顱(2)
她猶豫了一下,面容淒苦地自言自語道:“經歷過那場葫蘆口戰役後,他被你下令率領騎軍馳援楊元讚,我就很擔心這個一根筋的安危,所以背著你,我成功說服了有著同樣憂慮的父親,打算出力讓他進入兩支王帳鐵騎之一,擔任耶律重騎軍的主將,可是到最後,父親那邊的運作已經有了眉目,耶律楚材這個王八蛋卻死活不答應,說要是硬把他從姐夫身邊挪開,那就離家出走,乾脆脫下甲胄,一人一騎去中原江湖逛蕩去。
”
董卓雙手握拳,“這件事,我現在才知道。
”
董卓舉目遠眺,“但假如我早就知道,又如果耶律楚材答應你們,我肯定不攔著,可如果他不願意離開,我也不會勸他。
”
董卓繼續道:“我董家軍的兒郎,是整座草原最緊俏的百金之士,沒有誰擔心前程,隻要自己想挪窩,最少官升一級。
但是這麽多年,隻有一場場大仗苦仗後,外人削尖了腦袋進入我董家軍,以身為董家軍士卒為榮。
從沒有誰離開選擇離開這支兵馬……”
董卓突然笑了笑,改口道:“我說錯了,其實有,而且很多!
就像我這個小舅子,戰死。
”
董家兒郎馬上刀馬上矛,死馬背死馬旁。
家中小娘莫要哭斷腸,家中小兒再做董家郎!
她突然走向他,對著他的胸口狠狠一錘,到頭來,皮糙肉厚且披掛鐵甲的董卓沒什麽感覺,她的拳頭已經瞬間紅腫。
在這之後,她不哭不鬧,深呼吸一口氣,柔聲道:“別死在懷陽關,別死在拒北城,真要死,就死在距離草原最遙遠的中原南海之濱,我才能眼不見心不煩。
”
董卓咧嘴道:“好嘞!
”
她轉身離去,“我這就回北庭,你別送了。
”
大概是與小女孩陶滿武一樣,這位曾經小小年紀就揚言“隻恨不是男兒身,否則必是萬戶侯”的堅毅女子,這位憑借此語便讓北莽女帝開懷大笑連說三個好字的北莽郡主,同樣不敢當面哭出聲。
等到她獨自走遠,第五狐這才憂心忡忡道:“你為什麽偏偏要啃懷陽關這塊沒丁點兒肉的硬骨頭?
留給慕容寶鼎去頭疼不好嗎?
”
董卓自嘲道:“硬仗死仗,總要有人來打,我們那位皇帝陛下剩下的家底,如果還想要在中原版圖有所作為,就不能再打第一場涼莽大戰那樣的兒戲仗。
草原兒郎,到底不是年年春又生的水草,割過一茬又有一茬。
如今草原大小悉剔都傷了元氣,北庭一旦再得寸進尺,恐怕就要內訌了。
那麽個大爛攤子,神仙也補救不了,到時候吃苦頭的還是我董卓,白白讓北涼邊軍坐收漁翁之利,立下不世之功。
”
董卓南望,是那座被他親自攻破後毀壞不堪的虎頭城,再往南,就是坐擁天險地利的懷陽關,說來可笑,草原百萬大軍,跟北涼打了二十年仗,老人屠在世的時候,南朝邊軍連見到虎頭城的次數都屈指可數,直到人屠徐驍死後,他董卓終於大權在握,北莽的馬蹄才踩在了往南一些的地面上,但也僅是推進了一些而已。
可如今,北涼鬱鸞刀部的一萬輕騎在繼早年大雪龍騎軍之後,又一次深入南朝腹地,視姑塞州大小軍鎮要塞如無物。
董卓伸手指向南方,對這位小媳婦說道:“在懷陽關那座都護府裡頭,坐著個比我還要胖的胖子,據說離陽朝廷一直宣稱我與褚胖子之間的那場仗末尾,這位人屠義子說了那麽一句大逆不道的豪言壯語,說是天下騎軍,隻分徐家鐵騎和其他所有騎軍。
其實真相不是這樣的,隻不過北涼邊軍何其自負,欣然接受了離陽文官的潑髒水,反而視為誇讚。
”
董卓沒有收回手臂,一直指向南方,笑容陰沉,緩緩道:“褚祿山當時的確撂下些話,我記得那個家夥當時高坐馬背,用鐵槍槍尖指向我,大笑道,‘聽說你小子叫董卓?
我義父出於某些顧慮,不好全力出手,所以陳芝豹和袁左宗都懶得陪你耍,我褚祿山實在閑來無事憋得慌,這才跑過來跟你過過招,否則就憑你這麽點能耐,加上你手頭這點稀爛兵馬……’”
董卓長久沒有言語。
第五狐好奇問道:“下文呢?
”
董卓收回手,悻悻然道:“然後身負重傷的我就暈厥過去了。
”
似乎是覺得有些丟人現眼,董卓低頭對小丫頭陶滿武做了個鬼臉。
滿臉淚水的小丫頭使勁攥緊董卓的手腕,沒有被逗樂,倒是愈發泫然欲泣。
小女孩擡起頭,哽咽道:“董叔叔,你別死!
”
在這個身世坎坷的孩子心目中,自己就像市井傳聞的那種掃把星,總是害死最親近的人,從父親陶潛稚到耶律楚材,接下來是誰?
所以她很怕。
董卓蹲下身,伸出那隻摸慣了刀殺慣了人、布滿是老繭的大手,幫小女孩擦拭淚水,“小滿武,別哭,董叔叔這種壞人,最長命了,閻王爺都不樂意收。
”
一聽到這句話,小丫頭淚水更多了。
因為在她心目中,除了爹之外,董叔叔一直是天底下並列第二好的好人。
而那個曾經被她視為第一好的家夥,如今隻能悄悄降為第二了。
董卓不知道如何勸,就讓她騎在自己肩膀上,站起身後一起望向南邊,董卓輕聲道:“放心,董叔叔會帶你去見他最後一面的。
”
陶滿武把小腦袋擱在董卓的大腦袋上。
董卓輕聲問道:“小滿武,那支歌謠怎麽哼來著,董叔叔總是記不住詞兒,你小舅舅以前總在我跟前唱來著,給他唱得難聽死了。
小滿武,要不你最後教他一次?
”
小女孩重重嗯了一聲,隻是淚水太多哭意太多,她沒有馬上開口。
董卓也不急,沒來由記起一段經文,這位殺人如麻的北莽大將軍,雙手合十,低頭虔誠默念道:“自皈依佛,不受一切輪回苦。
自皈依法,得享十方三世福。
自皈依僧,不墮往生諸惡道……”
與此同時,陶滿武猶顯稚嫩的嗓音也在董卓頭頂輕靈響起。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
春風今年吹,公子歸不歸?
青石闆青草綠,青石橋上青衣郎,哼著金陵調。
誰家女兒低頭笑?
黃葉今年落,一歲又一歲。
秋風明年起,娘子在不在?
黃河流黃花黃,黃河城裡黃花娘,撲著黃蝶翹。
誰家兒郎刀在鞘?
————
戰刀猶在鞘。
公子已不歸。
對涼莽雙方很多活著的人來說,皆是如此。
隻不過可能在中原眼中,三位藩王的聯袂起兵造反,他們的戰火似乎來得無緣無故,隻是那些北涼蠻子和北莽蠻子,那裡的死人,就死得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龍眼兒平原的黃沙大地之上,依然背著小滿武的胖子放下原本合十的雙手,沉聲道:“褚祿山,你既然一心求死,那我大大方方就收下你那三百斤肉了!
”
————
控扼南下要道的懷陽關分內外城,依山而建,整體地勢往南遞增,尤其內城建造在山崖之上,城牆皆由條石壘成,當年北涼傾力打造西北關外第一雄城虎頭城,所用石料大半取自陵州滄浪山,事後發現尚且餘下巨石十之三四,便一口氣全部南移到當時遠未達到如今規模的懷陽關,經過十多年的不斷加固累積,囤積了大量的器械糧草,隻要外城不丟,水源也無憂。
懷陽關除了戰略意義輸給虎頭城,難以攻破的程度,其實已經超過那座拒北城建成之前的離陽邊關第一城。
所以當初褚祿山執意要將都護府設在遠離涼州城的懷陽關,徐鳳年沒有太多異議。
但是在支離破碎的虎頭城失去防禦意義後,徐鳳年和清涼山都要求褚祿山退回拒北城,但是褚祿山依舊執意死守懷陽關第一線。
很難想象,這個有過千騎開蜀壯舉的人屠義子,率領過八千曳落河鐵騎的悍將,在北涼紮根後,卻一直官品低下而無所怨,一心過著那種紙醉金迷的荒廢生活,自稱喜醇酒,喜美婦,喜華服,喜大馬,喜名帖,喜奇卉,喜優遊。
一躍成為北涼都護後,又搖身一變,在貧瘠荒涼的關外,紋絲不動了。
大概在老人屠徐驍死後,當今世上,就沒有誰能夠真正看得透這個大奸大惡的胖子了。
懷陽關內城的城樓之上,一個臃腫如小山的胖子雙手扶在箭垛之上,沉默不言。
仇家遍天下,知己無一人。
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笑眯眯道:“真是一顆大好頭顱。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