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9章 百無一用是(中)(1)
在離陽尋常人眼中,如今北涼就是一座死地,生靈塗炭是早晚的事,所以當一輛馬車由河州駛向幽州,而不是從北涼往境外逃難,便有些顯得逆流而上。
馬夫是個一隻袖管空蕩蕩的獨臂男子,僅剩一隻手握著馬韁,盡量把馬車操控得穩穩當當,所幸相比簡陋車廂,拉車的那匹馬頗為高大神異,並不需要中年馬夫如何費心駕馭。
一位老人微微彎腰掀起遮擋風沙的粗布車簾,視線越過獨臂男人的肩頭向前望去,沉默無言,久久沒有放下簾子。
馬夫轉頭小聲道:“爹,如果我沒有記錯,還有十幾裡路就能看到幽河兩州的界碑。
”
老人點了點頭,神情有些恍惚。
馬夫皺眉道:“就算北涼向來不認朝廷的旨意,可爹畢竟是名義上的北涼道副經略使,那徐鳳年還敢暴起殺人不成?
既然如此,爹又何必如此放低身價去討好北涼,若是傳到京城那邊……”
老人乾脆離開車廂,坐在兒子身後,擺手打斷這位臨時馬夫的話語,笑道:“有些風言風語傳到太安城又如何?
我楊家的根基從來都不在廟堂中樞,自從廣陵道失利,你爹以待罪之身去往京城,從皇帝陛下到小小六七品的兵部員外郎,有誰給過爹好臉色?
別的不說,爹一手培植起來的數萬薊州老卒,朝廷說拿走就拿走,你到薊州擔任副將,也不過是讓你帶來三千兵馬,這還是建立在需要你掣肘袁庭山的前提上,要不然啊,虎臣你一兵一卒都別想帶回薊州。
”
馬夫正是當年與西楚餘孽作戰中失去一臂的楊虎臣,如今和那個家族沉冤得雪的忠烈之後韓芳同為薊州副將,楊虎臣既要防止袁庭山在作為邊境重地的薊州擁兵自重,也是離陽趙室監視漢王趙雄的棋子。
而老人當然就是朝廷新封北涼道副經略使的楊慎杏,昔年的四征四鎮八位大將軍之一,這一年多在京城可謂過足了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慘淡日子,提心吊膽不說,還要被官場同僚看笑話,時不時被拉出去喝酒,嘴上說是幫著老將軍喝酒解愁,其實就跟拉出去遛猴差不多,變著法子在老人傷口上撒鹽,說到察言觀色和落井下石的功力,京官幾乎個個都是大宗師。
如果不是楊虎臣被兵部任命為薊州副將,意味著皇帝陛下對楊家還沒有徹底失去耐心,恐怕老人這次出京送行的人員,就不是小貓小狗三兩隻的光景,而是一隻都省了。
這次老人途經京畿西和薊河幾州,雖說老人本身沒有要跟人拉攏感情的念頭,但是沿途根本無人問津的境況,還是讓楊虎臣這個做兒子的倍感心寒。
想當年楊家從薊州出兵廣陵,那是何等盛況?
那時候,不是郡守這個位階的地方封疆大吏,都別想要在楊家私宴上佔個席位。
大概是察覺到楊虎臣的憤懣,老人拍了拍兒子的肩頭,輕聲笑道:“虎臣啊,怨不得世態炎涼,自從爹當上大將軍,咱們楊家這些年在薊州作威作福慣了,也不是啥好鳥,楊家欺男霸女的事情何曾少了,如今遭了報應,很正常。
”
楊慎杏環顧四周,河州的景象與薊州其實相差不大,到底都是西北邊境,入秋以後,草黃如土,比不得江南那邊猶有半城綠的旖旎景緻。
老人緩緩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感慨道:“反過來來看,報應來得早,也是好事,太晚了,說不定朝廷連讓你當薊州副將將功補過的機會都不會給,何況爹比起已經戰死沙場的閻震春那老兒,總歸要幸運許多吧?
你別看如今趙隗身為僅次於盧升象的南征二把手,這老家夥當下也是熱鍋上的螞蟻,爹敢跟你打賭,若是他吃了敗仗,別說跟爹比,說不定連閻震春都比不上,因為朝廷對咱們這撥春秋老將的香火情,都在我和閻震春身上用完了。
所以說爹這次出京,心情沒外人想象的那麽糟糕,說實話,離開了那座讓人如履薄冰的太安城,爹的心情反而好了很多,一路行來也想通了很多事。
”
楊虎臣如釋重負,不管如何,隻要爹心中沒有太多鬱結,就是好事,他也有信心帶著楊家東山再起。
楊慎杏笑了笑,“這次爹私下讓人密信捎往清涼山,懇請北涼派遣使節在幽州邊境接我,隻要見不著面,我楊慎杏便一步都不踏入北涼,就在邊境上一直等著。
我楊慎杏好歹是做過大將軍的人物,現在擺出這種低三下四的可憐姿態,當然算不得豪傑行徑,不過這又如何?
京城所有人都在等我楊慎杏暴斃北涼的噩耗傳出,或是在某個場合被徐鳳年大肆折辱,我偏不讓他們遂願。
面子是虛的,裡子才是實打實的,楊家正值風雨飄搖,爹是楊家在朝廷台面上的面子,沒了就沒了,隻要虎臣你在薊州重新站穩腳跟,五年十年後,面子自己就會跑回楊家口袋裡,到時候就算你不想要,說不定別人都願意跪著求著你收下。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