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2章 書生的意氣,先生的背影(5)
一舉一動都能夠牽扯京城視野的晉三郎,開始蓄須了。
其實以他才堪堪跨過而立之年的年歲,除非是想要學張首輔做那美髯公,原本不必如此,隻是當他成為國子監右祭酒後,能與當今理學宗師姚白峰共事,晉蘭亭便覺得有了蓄須明志的必要,妻憑夫貴誥命在身的徐夫人幾乎每日都要為相公拾掇胡須,力求盡善盡美。
晉蘭亭由北涼轄境內的地方小郡小縣一躍而起,先是破格成為大黃門,繼而成為天子近臣的起居郎,眨眼過後就又搖身一變,成了文壇士林都要仰視的國子監大佬,得以掌控天下讀書人浮沉趨勢的大權,晉蘭亭每天早上都要靜等天空泛起魚肚白,視線趨於清晰,這才由府邸乘車前往國子監,偶爾掀起車簾子,望見道路上那一張張敬畏炙熱的臉龐,都讓晉蘭亭湧起一股大丈夫當如此的豪邁氣概,尤其是馬車駛入國子監,他彎腰掀起簾子,走下馬車的那一刻,晉蘭亭都恍若隔世,當初逢人便送自製熟宣,幾乎無人肯收,如今無數人想要,晉蘭亭卻是半點都不想送了。
不過晉右祭酒也未飄飄然,在京城住了兩年多事情,也見識到不少驟然富貴驟然失勢的鬧劇,像那宋家一門三傑,兩位大小夫子一氣死一罷官,原先在翰林院需要晉蘭亭使出吃奶勁去巴結的宋家雛鳳,更是完完全全淡出廟堂視野,晉蘭亭越是知道朝堂雲波詭譎,就越是珍惜自己在蟄伏低頭時的幾位貴人,上任左祭酒桓溫,當初少有願意收下他所送宣紙的國之巨梁,如今已經貴為文亭閣大學士,頂替遺黨魁首孫希濟榮升門下省左仆射,還有一位,晉蘭亭從未流露表面,哪怕在徐夫人這個同床共枕的女子身邊,也沒有提及隻字片語,晉蘭亭清晰記得那次早朝,一路白眼譏諷,隻有那位同是黃門郎出身的前輩,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句無比暖心的言語。
士為知己者死。
至於北涼王當年的舉薦信,晉蘭亭避而不談,私下更視為逆鱗,誰若不識趣跟他提起這一茬,任你是尚書之子還是將軍之後,晉蘭亭都要當場怒容拂袖而去,就此絕交,永不同席言笑。
況且晉蘭亭心底也從未覺得那徐瘸子有何引薦之功,天下正統在趙室,你姓徐的哪怕被封異姓王,哪怕當下世襲罔替,朝政局勢瞬息萬變,能綿延幾代榮華富貴?
隨手翻讀史書,那些個家中哪怕擺有“非謀逆不賜死”鐵卷丹書的世族,不一樣被帝王任意找個謀反大罪就株連九族了?
辭舊歲,換新宅,雙喜臨門。
右祭酒府邸換了一棟新的,是皇帝禦賜,曾是一位離陽宗室的王府,在兩百年前的太安城,榮華至極,因為失了世襲罔替,掛了虛銜將軍的皇族子弟,住在這個一等宅子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的嫌疑,不過畢竟是沒有犯過大錯的宗室,想要他們遷出也不易,好在聽說是國子監晉三郎要入住,顏面有光,私下又得了一大筆皇宮賞銀,也就順勢搬出。
當今天子崇儉,禦膳房做的菜就成了擺設,後來是皇後提議,才有了一份膳單,每日膳單都指出某物賜某處賜某人,像那內廷主位、皇子郡主、朝中權臣和在京將軍,都有望被賜,今天一位大太監就親自提著黃緞包裹保溫的花梨木酒膳挑盒,來到了晉祭酒的新府,晉蘭亭一點不剩吃完,最後懇請大太監讓他留下那雙並不算如何值錢物件的烏木筷子,大太監被偷偷塞入袖子一枚羊脂玉佩,皮色金黃耀眼,肉質細膩如脂,尤為難得的是頂端有著黃玉共生的景象,不用湊近了端詳,隨手那麽一把玩,就知道不是俗物,大太監留下一雙筷子並不是什麽僭越大事,可被晉三郎饋贈心儀之物,傳出去非但不會惹上貪墨的汙名,而是大大的口碑,如何能不讓大太監笑得合不攏嘴?
對這個年近三十餘便有望躋身閣老位列的右祭酒,愈發瞧著舒服了。
送出去一塊祖傳玉佩,留下一雙幾錢銀子的烏木筷子,徐夫人看得心疼,以往在郡縣,她仗著娘家勢大,還不得揪住耳朵一頓謾罵,如今則萬萬不敢了。
留了胡須後的晉蘭亭看上去老成幾分。
徐夫人小心翼翼問道:“三郎,為何不趁著年關去拜會拜會首輔大人?
三郎與坦坦翁親近,這位左仆射大人與首輔大人又是師出同門,大半輩子的至交好友,三郎去拜會,也不會有人多嘴什麽。
”
晉蘭亭不耐煩道:“婦道人家,多嘴什麽!
”
徐夫人悻悻然一笑,鼓了鼓勇氣,終於還是沒敢還嘴。
以往爹娘見著這個小士族出身的夫君,都沒有什麽好臉色,如今舉家遷到天子腳下的太安城後,就隻有卑躬屈膝的份了。
徐夫人也在床笫之間百般曲意逢迎,可三郎的架子仍是越來越大,徐夫人總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就跟看待仆役丫鬟無異。
在這個女子賤如草的年代,男子功成名就以後,把女子當女人看並不難,難的是把女子當人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