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8章 大珠小珠落玉盤(下)(2)
酒宴過後,皇帝陛下讓群臣自行遊覽金秋園,於是文武百官三三兩兩各自結伴散開,看似漫不經心,這其中就有許多門道講究了,比如齊陽龍和桓溫兩位當朝大佬就並肩而行,並無人隨行,而辭去吏部尚書的中書省趙右齡卻拉著五六個吏部大員一起,現任天官的殷茂春便和那幫翰林院履歷厚重的黃門郎相談甚歡,幾位根基不穩的新任館閣大學士自然而然攜手共遊,碧眼兒死後已是群龍無首的尚書省那六位尚書,也各有山頭,並不紮堆,趙室勳貴倒是比較抱團,兵部侍郎唐鐵霜陪著與恩主顧劍棠一個輩分的兩位大將軍同行,其中一位便是不問世事很多年的大將軍趙隗,另外一位則是這兩年十分灰頭土臉的楊慎杏,反倒是兵部尚書盧白頡與那些同為江南出身的年輕官員走在一起。
而前些年趨於貌合心離的幾位青黨主心骨,吏部侍郎溫太乙,和新近被召入京城的原青州將軍洪靈樞等人,前兩年才剛剛擺出了要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今天竟然重新碰頭在一起,看樣子已經冰釋前嫌,融融洽洽,難免讓人揣測這青黨莫不是要東山再起了不成?
至於以彭家劉家為首的北地兩遼世族豪閥,在太安城的話事人也默契地待在一起。
齊陽龍和桓溫這兩個年邁老人走起路來其實並不慢,步子也大,於是跟後邊的官員大隊伍愈行愈遠,兩老徑直來到了金秋園裡一處著名景緻,以將近百塊春神湖石堆砌而成的春神山,春神湖石雖然很久以前就被一些江南名士鍾情推崇,但稱得上真正興起,為朝野上下所熟知,是最近五年的事情,一塊塊巨石,不斷從湖底撈起一座座富貴庭院,在去年更是“飛入”了帝王家,在金秋園一夜成山,名動天下。
春神湖石以瘦透皺三字為珍,上等春神湖石,玲瓏起伏,氣韻天然,所以又有一斤石一兩金的說法。
桓溫沒有登山,而是站在距離春神湖山還有數十步的地方,望著那座據說雲霧天氣可見煙繞、陰雨天可聞雨音、大風中可聽法螺聲的矮山,中書令齊陽龍見坦坦翁沒有登高的意圖,也就笑著陪坦坦翁站在原地。
如今離陽朝廷的氛圍極為輕松,相比張廬顧廬對峙的時候,有張巨鹿和顧劍棠這兩位不苟言笑的文武領袖坐鎮,文武百官做起官來可謂戰戰兢兢,生怕犯錯,如今換成了脾氣都很好的齊陽龍和桓溫,人人都輕松了許多。
加上又恰好碰上趙篆這般方登大寶還算不得積威深重的年輕天子,因此太安城官場前輩都喜歡跟私交甚好的晚輩調侃一句,你們這幫祥符新官比起咱們這些永徽老臣,算是遇上了好時候啊。
在酒宴上沒少喝酒的坦坦翁打了個酒嗝,轉頭對齊陽龍笑問道:“中書令大人,曉得我桓溫這個坦坦翁綽號的由來嗎?
”
齊陽龍笑著搖搖頭。
桓溫哈哈笑道:“最早啊,可不叫坦坦翁,有個家夥幫我取了個酒葫蘆的綽號,如果有些事情惹惱了他,還要被他罵成酒囊飯袋,坦坦翁這個叫法,相對而言是很後來的事情了,有次陪那家夥一起在禁中當值,我管不住嘴,就偷喝了酒,剛好給通宵批本的先帝逮了個正著,我呢,喝高了,言談無忌,就跟先帝說我桓溫隻要一天肚中有酒,就一天心中坦蕩,但是哪天陛下不管酒喝,就要滿肚子牢騷。
然後先帝就逗樂了,當場就讓當時的掌印太監韓生宣去拎了好幾壇酒來,那一次,有個從來都滴酒不沾的家夥也破天荒喝了杯,臉紅得跟猴子屁股差不多,我醉後笑話他別叫什麽碧眼兒了,就叫紅臉兒好了。
他就回了一句,管住嘴,好好做你的坦坦翁。
大概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成了坦坦翁,也許很多官員覺得這個綽號是說我桓溫在離陽官場上,不論如何朝局動蕩,我都是個跟著一起搖搖晃晃偏偏最後都沒倒下的不倒翁。
”
齊陽龍感慨道:“坦坦翁無論為人還是做官,都不曾行心上過不去事,不存事上行不去心,我不如坦坦翁多夷。
”
桓溫白眼道:“中書令大人,這話可就溜須拍馬太過了啊,如果換成別人來說,我甚至都要覺得是罵人了。
”
齊陽龍笑而不語。
他執掌離陽王朝廢弛多年的中書省,在數十年前,偏居北地而藩鎮割據的舊離陽趙室,中書省的中書令、左右仆射和侍中等幾個頭銜,都被趙室賜予那些尾大不掉的藩鎮武將和把持朝政的彪炳武臣,以示榮寵,都是虛銜,就像後來的大柱國和上柱國。
隻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大權旁落的中書省重新成為名副其實的廟堂重地,他齊陽龍也順勢成為繼張巨鹿之後的又一位當朝首輔大人,而一些被很早就被翰林院分走的職權,也重新回歸中書省。
但是齊陽龍心知肚明,自己這個被先帝召入京城“救火”的中書令,說到底,就是個過渡宰相,把殷茂春趙右齡等人扶上位後,也就要全身而退,而桓溫不一樣,先帝也好,現在的天子也罷,對待這位與張巨鹿私交甚好的坦坦翁,都視為可以信任的帝師人物,這次沸沸揚揚的桓溫辭官讓賢一說,齊陽龍最清楚不過,哪裡是年輕天子對桓溫生出了忌憚猜忌之心,分明是桓溫自己有了退隱之意,這才有了桓溫一人獨得三方禦賜硯台的美談。
桓溫輕聲道:“少年人要心忙,忙起來,則能震攝浮氣。
老年人要心閑,閑下去,方可樂享餘年。
”
齊陽龍搖頭沉聲道:“這個時候,朝廷上誰都能閑,唯獨坦坦翁閑不得,廣陵道,北涼道,兩遼道,處處都不安生,朝廷這邊很需要坦坦翁幫著拿主意。
很多時候很多事情,哪怕坦坦翁不開口說話,但隻要你坐在那裡,哪怕是打著瞌睡,朝廷的人心就不會亂。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說的就是坦坦翁。
”
桓溫繼續望了一會兒那座小山,緩緩轉頭笑道:“論年紀輩分,中書令大人與我恩師同屬一輩……”
齊陽龍很快就擺手道:“別來這一套,我跟你恩師當年不對付是出了名的,對於儒法兩家的皮裡之爭,兩人一輩子都沒談攏,在我入京以後,坦坦翁沒有為難國子監和中書省,我就已經很慶幸了。
”
桓溫不再用中書令大人這個恭敬中透著生疏的稱呼,語氣誠懇道:“齊先生雖然與恩師政見不合,但是恩師當年便對先生做學問的功夫極為欽佩,在桓溫看來,世人都說那與其衣冠誤事不如布衣遁世的道理,其實要麽是做夠了官,要麽是做不成官的虛偽措辭,遠不如先生這般布衣即學問、衣冠即濟世。
”
齊陽龍笑了笑,“坦坦翁啊坦坦翁,咱們兩個老頭子在這裡互相拍馬屁,這也就罷了,問題是也沒人旁聽進耳朵啊,如何‘傳為美談’,如何青史留名?
”
說到這裡,齊陽龍略帶譏諷道:“想我年少時讀史,初讀某人某事,總覺得血脈賁張或是感人肺腑,後來回過味來,才知道是沽名釣譽至極,其心可誅啊。
”
桓溫爽朗大笑,“先生好見地,學生年輕時也有如此感觸。
”
齊陽龍沒來由歎氣道:“以前的寫書人啊,以後的翻書人啊。
”
桓溫也跟著歎息一聲,突然問道:“先生是不是沒有見過那徐鳳年?
”
齊陽龍點了點頭,“那北涼王倒是去過一趟上陰學宮,可惜不曾見面。
”
桓溫嘿嘿笑道:“我恩師跟老涼王當堂對罵過很多次,我這個當學生的,雖說跟那年輕藩王不過兩面之緣,但是其中滋味,實在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
齊陽龍沒好氣道:“這有何值得顯擺的?
”
桓溫很開心很用力地笑了笑,毫不遮掩促狹意思。
桓溫又問道:“齊先生,你知道我入京當官以來最喜歡做的兩件事情嗎?
”
齊陽龍答道:“願聞其詳。
”
這位坦坦翁眯起眼,先是擡起左臂揮動了一下袖子,然後伸出右手,食指中指並攏在空中做輕輕敲擊狀,“每日朝會,看著文武百官來來去去,琳琅滿目,目不暇接。
聽著他們腰間玉佩敲擊,叮叮咚咚,清脆悅耳。
百看不厭,百聽不膩。
”
齊陽龍笑道:“以前沒覺得,以後我也要留心注意一下。
”
桓溫擡起頭,不看山,看更高的天空,“天地一張大玉盤,大珠小珠落其中,劈裡啪啦,都碎了,都死了。
”
齊陽龍閉上眼睛,腦袋微斜,似乎在側耳傾聽,喃喃道:“是啊,西北那顆天地間最璀璨的珠子,終於快要碎了。
你我二人,還有身後那些黃紫公卿,都是罪魁禍首。
”
桓溫笑道:“我們這些愧對典籍的讀書人啊。
”
齊陽龍依舊閉著眼睛,輕聲笑道:“原來真正的讀書人,不讀書啊。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