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8章 春風翻過頁頁書(6)
他那位活到古稀之年的爺爺,作為南朝乙字大姓的家主,死了。
而早已耄耋之年再過幾年就可以被尊稱為期頤人瑞的太爺爺,則仍然在世,雖然早已不理家族俗務,甚至連南朝官場都兩耳不聞許多年。
這種白發人送白發人,似乎顯得十分別扭。
但是在西京廟堂一直給人牆頭草綽號的王家,不論多大的風吹,王家終歸還是蒸蒸日上的。
王京崇記得少年時那場南朝人人自危的瓜蔓抄前,就有很多上了年紀的春秋遺民開始準備後事,王京崇的太爺爺不是什麽第一個想著死後葬回中原故鄉的老人,也不是第一個揚言要葬在南朝以此示好北庭的老人,太爺爺做什麽事情,總是不急不緩,很慢性子,若是說難聽一點,是隨大流,是功利。
但王京崇知道如果沒有太爺爺在很多事情上的“遲鈍”,以及在危難時刻的一言九鼎,王家別說從丁字士族一路攀爬到乙字大族,早就隨便一個風浪打過來,就沒了。
王京崇有一種直覺,繼任家主之位的,不是別人,是他王京崇。
至於為何他和另外一位捺缽會在薊北損兵折將,不是王京崇和那人真的大意懈怠,也不是什麽部下戰力低下,更不是離陽王朝認為的那樣袁庭山選擇用兵的時機地點都太過精彩。
內幕是太平令讓人捎了句話給他們二人,薊北之戰,隻許輸不許勝,且隻許小輸不可大敗。
王京崇在策馬狂奔時,笑了笑。
袁庭山也好,顧劍棠也罷,你們離陽王朝就等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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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舊皇宮。
早已不是棋待詔很多年的一名青衫男子,獨自走入那座廢棄多年至今也未啟用的院落,當年這裡國手雲集,而他最得意。
他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那兩隻曾經無數次從中拈子去落在棋枰的棋罐子。
他走出院子前,隻能退而求其次,拿上另外兩隻他唯一還算熟悉的古舊棋盒。
他輕聲道:“下一次出現在太-安城外,我會告訴天下人,大楚當年沒有什麽紅顏禍水。
”
這一日,大官子曹長卿的儒聖境界,由王道入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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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在外人看來那就是一個瘴氣肆虐的蠻荒之地,大秦開國以來便一向將來此做官視為畏途,皇帝貶謫那些不聽話又不能殺的官員,都喜歡讓他們滾到這裡。
那麽好不容易才僥幸來到這裡當燕敕王而不是什麽淮南王的趙炳,這麽多年兢兢業業鎮守邊疆,嚴謹遵守宗藩律例從無怨言不說,先前連嫡長子的世子殿下和其他幾個兒子,都從無半點荒誕行徑流傳北方,這就很能贏得同情了,加上趙炳素來善待禮遇轄境官員,許多抱著必死之心來此為官卻又最終活著北歸的文官,無一不對趙炳大為推崇,偶有江南文人拿趙炳和納蘭右慈的斷袖之癖開文字玩笑,也不見趙炳有何任何惱羞,若不是那個口碑不俗的世子殿下趙鑄在靖難一事上讓人大失所望,也許會有更多人對南疆心生親近,畢竟他們對趙鑄的期望很高,畢竟這個年少從軍的年輕人很喜歡去蠻夷部族殺人築京觀,比起淮南王趙英的英勇戰死,相形見絀太多了,更別說其中還有靖安王趙珣的千裡馳援以至於幾乎全軍覆沒。
納蘭右慈一直是個讓人霧裡看花的存在,有人形容他是一個本該隻會在演義小說中出現的人物,傳言他貌美猶勝婦人,用美色和韜略兩物將燕敕王趙炳迷惑得神魂顛倒,這才樂意在南疆那地方一待就是二十年。
也有人言之鑿鑿,那位南疆最為遮奢的納蘭先生,身邊光是能夠被譽為傾國傾城的貼身婢女,就有五人,分別叫做酆都、東嶽、西蜀、三屍和乘履。
南疆冬也無雪,至於能讓江南名士冷到骨子裡的春寒,在這裡也從不料峭。
一座高達十三層的巍峨密簷式書樓的頂樓,一名相貌俊美的中年讀書人,衣衫單薄,他正在讓一群鶯鶯燕燕幫他搬書曬書,他則儀態安詳坐在一張紫檀小榻上,悠哉遊哉捧書看書。
他坐起身,把手中那本泛黃書籍放在膝蓋上,對其中離他最近一名體態豐腴的年輕美人笑問道:“知道天下與你們姿色相當的女子不多,但我要多找幾個也是輕而易舉,最後卻隻有你們五人嗎?
”
那綽號乘履的女子轉頭眼眸笑眯起成兩彎月牙兒,“先生學究天人,奴婢哪裡猜得到先生的心思。
”
讀書人打趣道:“就你這馬屁功夫,當初入了宮撐死也就是個小嬪妃的命。
”
婢女笑容愈發柔和,眼神帶著癡迷,嫵媚天然,“可奴婢真的不是故意說好話給先生聽啊。
”
那男子笑意溫醇,眨了眨眼,有些促狹道:“知道啦,你們五人都別忙了,下樓玩耍去吧,讓學究天人的先生我,獨自學究學究?
”
五人沒有半點拖泥帶水,輕步下樓。
這個能夠被人稱為比燕敕王趙炳更藩王的讀書人,自然隻能是納蘭右慈。
他低頭看著那本當年舊友相贈的書籍,一本毫不出奇的尋常儒家經典而已,不似那精美刻本,年歲越久越值錢,這本書,時隔二十多年,恐怕送人都沒誰願意收。
可論遮奢程度足以冠絕南疆的這位納蘭先生,小心翼翼珍藏了二十多年,除了親自曬書,一年中隻在兩三天從檀木盒中拿出來翻閱。
趙炳曾經私下詢問,笑言難道他給的,還不如一本舊書?
納蘭右慈隻是搖頭,好在趙炳對這種細枝末節,也從不介懷。
納蘭右慈看著那本死後無墳塚的故友遺物,輕聲笑道:“窮得叮當響,那好歹還有兩三銅錢的撞擊聲,你可是可憐到連錢囊都沒有。
你我二人聯袂遊學諸國,離別之際,隻有兩部書的你,送了我這本。
你說燕敕王怎麽跟你比?
他真舍得給我一半的家底?
”
納蘭右慈擡起頭,眯著眼,望向天空,“酆都東嶽西蜀三屍乘履,十字即十人。
這就是你我的全部心血了,這些年來,確認無誤的死人,有三個。
失蹤的有兩人。
還剩下五個,比你我預期的還要多一個。
已經夠了。
為了這最後五個人,趙炳在南疆殺了數萬人,你所在的北涼不說那些流民,僅是邊軍就死了近萬人。
”
納蘭右慈伸手撫住額頭,他的神情極其矛盾,仿佛既淒然又滿足,他柔聲笑道:“你說自有遊士以來,經過數百年演變,遊士不再遊蕩,轉為門閥,國家國家,國字在前家字在後,也變成了家國家國,家字在前。
你當年不過是個貧寒書生,就跟我說你要嘗試一下,讓天下讀書人重新把國字擱在家字之前。
為此,你設置的這個局,結果到頭來除了那五人,世間就隻有我知道了。
”
高樓高聳入雲,八面來風。
一陣清風拂面,納蘭右慈的鬢角發絲繚亂。
他膝蓋上那本書,傳來一陣輕微的嘩啦聲響。
納蘭右慈閉上眼睛,仔細聽著書頁翻動的聲音,嘴角翹起,“你曾認真問我,‘有朝一日,忽然臨命終時,你將如何抵敵生死?
’我曾取巧答過,‘生死事小,知己事大。
吾心安處,實實有淨土,實實有蓮池。
’”
春風翻過一張張書頁。
恰如那已故之人在翻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