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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892.第892章 壓壓驚

劍來 烽火戲諸侯 15990 2024-04-28 15:12

  第892章 壓壓驚

  細雨朦朧,一艘從南往北的仙家渡船,緩緩停靠在正陽山地界的白鷺渡口,走下一位英俊男子,青衫長褂,腳踩布鞋,撐起了一把油紙傘,傘柄是桂花枝,身邊跟著一位身穿墨色長袍的少年,同樣手持小傘,尋常青竹材質,扇面卻是仙家碧綠荷花煉製而成,正是覆有面皮、施展障眼法的周首席,崔東山。

  兩人各自背劍,都是中土神洲和北俱蘆洲的秘府遺物,從不曾在寶瓶洲現世,兩把遠古劍仙遺物,分別名為甲午生,天帚。

  身後有一幫同樣遊歷正陽山的譜牒修士,談笑風生,有青年正在與身邊一位身姿婀娜的妙齡女子,說他的恩師,與那正陽山撥雲峰的劍仙老祖,是有數百年交情的山上摯友。
而那位撥雲峰老祖師,在老龍城戰場上,曾經與北俱蘆洲的酈劍仙,並肩作戰,聯袂劍斬大妖。

  崔東山聽得樂呵,以心聲笑嘻嘻問道:“周首席,不如咱們換一把傘?

  薑尚真瞥了眼那把碧綠荷花傘面下邊,綠蔭幽幽的,搖頭道:“算了吧,不討喜。

  身後隊伍裡,有個眉清目秀的孩子,約莫七八歲大,撐著把大傘,以水法在傘面聚攏、積攢了一大灘雨水,然後驟然間擰轉傘柄,雨滴向四周激射如箭矢攢射,飛劍無數。
隻是個剛剛踏足修行的修道胚子,雨水四濺,無甚威力,不過雨滴打在前邊那兩把桂枝傘和碧荷傘上,砰砰作響。

  幾個師門長輩也隻是笑。

  這些修道有成的譜牒修士,自然無需撐傘,靈氣流溢,風雨自退。

  中五境的山上神仙,雲遊四方,水火不侵,汙穢避讓,那些個井底之蛙的藩屬國,稗官野史、志怪筆記上邊的奇人異士,多是記載此輩修士。

  若是前邊那兩個遊歷之人,能夠如他們一般,化雨珠於無形,那自然就會有人出面阻攔孩子繼續玩傘,說不得還要主動道歉一聲,說幾句孩子頑劣、道友勿惱的客氣話。

  結果崔東山隨手向後一袖子,將那孩子一巴掌打入水中,轉頭嬉皮笑臉道:“小崽子喜歡玩水,就去水裡耍去。

  事出突然,那孩子雖然年幼就早已登山,毫無還手之力,就那麽在眾目睽睽之下,劃出一道弧線,掠過一大叢雪白蘆葦,摔入渡口水中。

  薑尚真轉頭笑道:“差點嚇死老子,你們不用道歉,可以賠錢了事。

  崔東山嘿了一聲。

  薑尚真立即改口道:“破財消災,破財消災。

  一個魁梧漢子,伸手握住腰間法刀的刀柄,沉聲道:“孩子玩鬧,至於如此?

  如果不是那撐傘男子,帶著點北俱蘆洲獨有的口音,早就抽刀出鞘,一刀劈去。

  反正自己這邊佔理。

  鬧到正陽山那邊,再鬧到附近的大驪藩屬朝廷都不怕,隻會是對方吃不了兜著走。

  雖說如今的寶瓶洲山下,不禁武夫鬥毆和神仙鬥法,但是二十年下來,習慣成自然,一時間還是很難更改。

  崔東山一手撐傘,一手叉腰,理直氣壯道:“老子歲數不大,也是孩子啊。

  薑尚真翹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後佩劍,嗤笑道:“擱在老子家鄉,敢如此問劍,那小崽子這會兒已經挺屍了。

  一位性情沉穩的老修士,立即以心聲與眾人言語道:“聽口音,確是北俱蘆洲修士,至於是不是劍修,暫時還不好說。

  如今的北俱蘆洲是,寶瓶洲的兄弟洲,至於桐葉洲,隻能算是孫子洲了。

  渡口水中,異象橫生,有火光如電,激射而出,如火龍出水。

  竟是一件寶光流轉的上等靈器,小錐,青銅材質,長一尺有餘,刻九龍。

  正是那孩子的本命物,人還沒爬上岸,就已經祭出小錐,直刺那個手持碧荷傘的墨袍少年。

  眾人隻見那少年大笑一聲“來得好”,猛然收束碧綠荷花傘,雙手攥住傘柄,如雙刀持劍,卻是以刀法劈砍而下,結果隻是被那小錐一撞,少年一個氣血激蕩,神魂不穩,立即就漲紅了臉,隻得怒喝一聲,氣沉丹田,雙腳陷入被雨水浸濡的軟泥寸餘,依舊被那青銅小錐的錐尖抵住傘身,倒滑出去丈餘才穩住身形。

  那孩子站在岸邊,雙指掐訣,心中迅速默誦道訣真言,一跺腳,口呼“汲水”二字,運轉本命氣府的天地靈氣,手指與那小錐,如有金光一線牽引,鏤刻精美的小錐九龍,如點睛開眼,紛紛蜿蜒移動起來,隻是孩子到底歲數太小,煉化不精,動作不夠快,剛剛張嘴,汲取雨水,那墨袍少年就一個彎腰側身,再被那青衫男子一手抓住肩膀,幾個蜻蜓點水,就此遠遁,雙方都不敢走那渡口大道,揀選了水邊蘆葦叢,踩在那蘆葦之上,身形起落,煞是好看。

  孩子不願放過那兩個王八蛋,手指一移,死死盯住那兩人背影,默念道:“風電馳掣,烏龍逶迤,大瀑萬丈!

  九條手指長短的烏色小龍,一同纏繞青銅小錐,吐出九道雨水凝聚而成的淩厲箭矢,腳踩蘆葦的兩人東躲西藏,十分狼狽。

  老修士笑道:“春塘,可以了,收起小錐吧。
術高莫要輕易用,得饒人處且饒人。

  那孩子收起指訣,深呼吸一口氣,臉色微白,那條若隱若現的繩線也隨之消失,那枚小錐一閃而逝,懸停在他身側,孩子從袖中拿出一隻不起眼的棉布小囊,將那篆刻有“七裡瀧”的小錐收入囊中,布囊中飼養有一條三百年白花蛇,一條兩百年烏梢蛇,都會以各自精血,幫助主人溫養那枝小錐。

  名叫春塘的孩子將小囊懸在腰間,臉色陰沉,揉了揉臉頰,火辣辣疼。

  老修士伸出雙指,擰轉手腕,輕輕一抹,將摔在泥濘路上的那把大傘駕馭而起,飄向孩子。

  孩子收入手中,一氣之下,直接將那把傘遠遠丟入水中,眼不見心不煩,反正是尋常之物,值不了幾個破錢。

  老修士對於春塘的孩子氣作為,也故意假裝不見,這位在家鄉藩屬國被尊奉為護國真人的老金丹,隻是望向那兩人的遠去方向,總覺得有些古怪。

  那個懸佩法刀的男子冷笑道:“兩個不入流的純粹武夫,竟敢假扮北俱蘆洲劍修,什麽腦子。

  老修士解釋道:“多半確是北俱蘆洲人氏,不然不會如此蠻橫。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記得約束好春塘,莫要在正陽山地頭,私自尋仇。
如今即將開峰慶典,大好的喜慶日子,誰都不希望有這等晦氣事。
你是春塘的護道人,要是管不住他,我就要來用祖師堂戒律來管你了。

  那漢子無奈道:“祖師,我曉得這裡邊的輕重利害。

  遠處蘆葦蕩中,兩人蹲在水邊跟蹲坑似的。

  薑尚真撐傘在肩頭,笑問道:“怎麽回事?

  崔東山橫提碧荷傘,低頭呵了口氣,拿袖子抹掉些許痕跡,一臉心疼模樣,再用雙指撚起一粒靈光,是從那青銅小錐上邊剝離而來,凝神望去,隨口說道:“無聊,鬧著玩。

  薑尚真說道:“看孩子那小錐和布囊,是養龍術一脈?
寶瓶洲有七裡瀧這麽個地方嗎?
以前都沒聽過啊。

  遠古養龍豢蛟一途,曾經地位尊崇,為首者,是儒家六大禮官之一。
後世旁支駁雜,等到世間再無真龍,那麽所謂的養龍,不過是些山澤龜黿水裔、魚蛇之流。
而且這一脈在浩然天下,三千年那場真龍浩劫,殃及池魚,所以已經再無宗門,因為飼養真龍後裔、蛟龍雜流之屬,化蛟都是登天奢望,就更別談什麽真龍了。
整個養龍一脈的練氣士,氣運淪為無源之水,處境尷尬,香火也就漸漸凋零,就像那失去了香火的山水神靈。

  崔東山捏碎那裡細微不足道的靈光,將碧荷傘夾在腋下,雙手籠住四散靈光,輕輕搓動,然後觀看那些靈光在手心脈絡的蔓延,如山脈逶迤,金丹元嬰這些陸地神仙都瞧不真切的景象,落入仙人眼簾,自然纖毫畢現,隻是薑尚真瞥了眼,看得清楚,卻不明就裡,對於堪輿蔔卦一途,是薑尚真為數不多的“不入門”術法,因為薑尚真從來就不願意去學這些趨吉避兇的手段。

  崔東山一拍掌,徹底打碎掌心所有痕跡脈絡,笑道:“七裡瀧附近,有條老蛟在一條大江中,開辟水府,曾被朝廷封為白龍王,那個偏遠小國覆滅後,老蛟就幾乎從不露面了,不過它的輩分比黃庭國那條活了萬年的,當然要差許多。
老蛟靠著一千多位歷朝歷代的文人騷客,以詩詞文運,幫著捎帶些香火。
七裡瀧這座仙府,與其有大道機緣,算是老蛟偷偷扶植起來的香火使節,那枝‘定風波’小錐,就是信物之一。
但其實這條江水,水文極好,統轄十數支流江水和三十餘河溪,早年開鑿大瀆入海口,如果不是照顧你們老薑家,本該選擇這條江水作為瀆水入海,那麽這位龍王爺也就該順勢撈到個大瀆侯爺了。

  薑尚真笑道:“雲林薑氏,我可高攀不起。

  崔東山站起身,肩扛碧荷傘,臉色凝重。

  薑尚真跟著起身,雨後初晴,氣象一新,也就收起了桂枝傘,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幫著那條真龍,嗅到了一絲危險氣息。

  兩人緩緩而行,薑尚真問道:“很好奇,為何你和陳平安,好像都對那王朱比較……隱忍?

  崔東山點點頭,“因為我家先生,覺得有人對王朱寄予希望,那麽他就願意跟著希望幾分。
就目前而言,王朱確實沒有讓人失望。
那麽我就學先生,多看她幾眼。
事實上,離開驪珠洞天之後,王朱還是太順遂了,名副其實的順風順水,準確說來,是離開那口鐵鎖井之後,她就沒怎麽吃過苦頭了,相較我家先生的遠遊辛苦,她簡直就是躺著享福。
稚圭稚圭,名字不是白取的,鑿壁偷光嘛,當小蟊賊,偷我家先生的氣運福緣,偷宋集薪的龍氣,最終佔據天下大勢,順勢走瀆化龍。
怕就怕她覺得一切都是她應得的,比如會對文廟選擇淥水坑肥婆娘佔據陸地水運,覺得是分去了她一半氣數,心懷怨懟,躋身飛升境之後,就要誤以為真是天不管地不管了,開始興風作浪。

  薑尚真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那位斬龍人,三千年後,還斬得龍嗎?

  不等崔東山給出答案,薑尚真就自問自答:“相較於三千年前,一人仗劍斬盡真龍,好像還是三千年再斬一條真龍,更可信些。

  崔東山說道:“先生在大瀆祠廟那天,王朱主動現身,其實她救了自己最少半條命。

  薑尚真嗯了一聲,“她願意念舊,本就念舊的山主,就更願意念舊。

  崔東山用小傘輕輕敲擊肩膀,笑道:“賈晟,白忙,陳濁流,我們家那位景清大爺,真是個命大的,認了這麽多拜把子兄弟,竟然都沒被砍死。
這樣的運道,說出去誰信?

  此處白鷺渡,離著正陽山最近的青霧峰,還有百裡山水之遙。

  兩人就先去了一處仙家客棧下榻,位於高山上,兩人坐在視野遼闊的觀景台,各自飲酒,遠眺群峰。

  以祖山一線峰為圓心,方圓八百裡,都是正陽山的宗門地界,私家山河。

  群峰拱衛祖山,護山大陣使然,處處劍氣衝霄。
經常能見到劍修聯袂禦劍各峰之間,氣勢如虹,劍光拖曳,劃破長空。

  因為有袁真頁這位搬山之屬的護山供奉,近二十年內,正陽山又陸續搬遷了三座大驪南方藩屬的破碎舊山嶽,作為宗門內未來劍仙的開峰之屬。

  對於藩屬小國朝廷而言,與其花大力氣重新修繕山根水運、重建山君祠廟,還不如重新揀選完整山頭,封正山君,還能從正陽山那邊得到一筆神仙錢,與那座劍修如雲的宗門,結下一份香火情。
而這些表面上“破碎不堪、形同雞肋”的山嶽,其實藏風聚水千百年,底蘊深厚。

  要說正陽山償還香火情,無非是劍修將來下山歷練,去往三個小國境內,斬妖除魔,對付一些地方官府確實無法收拾的邪祟之流,對正陽山劍修來說,卻是信手拈來。
其實沒有誰是真正虧本的,各有大賺。

  崔東山笑道:“見過了大世面,正陽山劍仙行事,就愈發老道圓滑了。

  薑尚真附和道:“宗門氣象,不容小覷。

  在那場席卷天下的大戰之前,正陽山的修士,哪怕不是嫡傳劍修,出門歷練,都是出了名的跋扈,一洲橫行。

  一洲山上執牛耳者神誥宗,風雪廟、真武山兩座一洲兵家祖庭,李摶景尚未兵解的風雷園,在北方崛起的大驪鐵騎,雲林薑氏,老龍城苻家,朱熒王朝的劍修。
除此之外,正陽山就完全可以目中無人了。

  不然也不會有那“寶瓶洲小桐葉”的綽號。

  那個擁有一座狐國的清風城?
是我正陽山一處不記名的藩屬勢力罷了。

  寶瓶、桐葉和北俱蘆在內的三洲本土宗門,除了玉圭宗,如今還沒有誰能夠擁有下宗。

  雖說阮邛的龍泉劍宗,一直被山上修士視為風雪廟的下宗,可事實上,並非如此。
何況阮邛還有個大驪首席供奉的頭銜,幾位嫡傳當中,又出了個天縱奇才的謝靈。
所以正陽山還是願意對龍泉劍宗高看一眼。

  薑尚真笑道:“這個元白,身世就比較可憐了,出門遠遊一趟,就山河飄絮了。
這些年不如咱家灰蒙山那位邵坡仙悠哉悠哉啊。
相當不錯的資質,韋瀅都看在眼裡,去神篆峰之前,韋瀅本來想要與正陽山討要此人,原本打算好好栽培的,可惜太好人,又傷了本命飛劍,就算到了書簡湖,估計也會被劉老成和劉志茂坑死。

  崔東山說道:“幸好沒成事,不然這會兒你們玉圭宗的褲襠裡全是黃泥巴。

  舊朱熒王朝劍道“雙璧”之一,元白。
與正陽山做了一樁買賣,從客卿轉為正陽山嫡傳,後與風雷園園主黃河,問劍一場,元白受傷不輕,但是成功拖延了黃河的破境躋身上五境。

  元白如今身在對雪峰養傷。
這輩子的劍道成就,高不到哪裡去了。

  此外正陽山上,還有一個曾經差點就成為龍泉劍宗祖師堂嫡傳的年輕劍修,轉投正陽山後,修行破境,勢如破竹。

  此次閉關就是為了結丹。
隻等他出關,就會舉辦開峰儀式,升任一峰之主。

  崔東山眼神微冷,“元白身邊有個婢女,名叫流彩,來自皚皚洲天井福地。

  流彩,劉材。

  薑尚真立即來了興趣,“那位流彩姑娘?

  崔東山白眼道:“對你來說,屬於看了眼記不住的那種。

  薑尚真翹起二郎腿,問道:“那個吳提京,真如山主所說,是李摶景的兵解轉世,給田婉那婆娘找到了,還帶上山修行,就為了以後可以惡心黃河和劉灞橋?

  崔東山點頭道:“差不離。

  一位橫空出世的少年劍修,吳提京。
本命飛劍,鴛鴦。
傳聞除此之外,還擁有一把秘不示人的飛劍。

  至於為何秘不示人,還能被傳聞,這種山上事,心知肚明就好。
跟山下史書記載的某些秘錄,是一樣的道理。

  薑尚真視線偏移,“還是對雪峰,瞧著可愛些。

  對雪峰,是因為雙峰並峙,對雪峰對面山頭,常年積雪。
不過那處山峰卻無名。
隻聽說是對雪峰的開峰祖師,後來的一位元嬰劍修,曾經與道侶在對面山上結伴修行,道侶未能躋身金丹,早早離世後,這位性情孤僻的劍仙,就封禁山頭,此後數百年,她就一直留在了對雪峰上,說是閉關,實則厭煩山門事務,等於放棄了正陽山掌門山主的座椅。

  隻是在正陽山祖師堂秘錄那邊的真相,就不是這般淒美動人了。

  崔東山將那樁死活都逃不過個情字的山水故事,娓娓道來。

  對雪峰女子祖師的那位道侶,在她閉關之時,見異思遷,出關之後,被她得知,就將其斬殺,還點了一盞魂燈,擱放在對雪峰對面的山巔,大雪凍殺數十年。
不過從此之後,她也有了心魔,最終在試圖打破元嬰瓶頸的最後一次閉關,走火入魔,被正陽山祖師堂劍修聯手斬殺,她那一身劍道氣運,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給禁錮在了正陽山地界。

  寶瓶洲的陳年舊事,崔東山實在知道太多。
在他與老王八蛋兩人,還是一個崔瀺那會兒,偶爾夜深人靜,就會取出一壺酒,一碟花生米,習慣挑燈夜讀,隨手抽出一本山上秘檔,仙跡來歷,宮廷秘聞,江湖恩怨,都會翻。

  “早知道就不聽這些大煞風景的內幕了。

  薑尚真唏噓不已,雙手抱住後腦杓,搖頭道:“上山修行,無非就是往酒裡兌水,讓一壺酒水變成一大壇子水酒,活得越久,兌水越多,喝得越長久,滋味就越來越寡淡。
你,他,她,你們,他們。
唯有‘我’,是不一樣的。
沒有一個人字旁,依偎在側。

  崔東山突然笑了起來,“咱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一線峰祖師堂議事了。

  薑尚真瞥了一眼起自諸多山峰間的劍光長虹,“名不虛傳,劍仙極多。

  崔東山雙手籠袖,道:“我曾經在一處洞天遺址,見過一座空落落的光陰鋪子,都沒有掌櫃夥計了,依舊做著天底下最強買強賣的生意。

  薑尚真讚歎道:“真心羨慕崔老弟的見識廣博。

  薑尚真突然轉過頭,“崔老弟,你這輩子,就沒有遇到過讓你稍稍心動的女子?

  崔東山搖頭道:“還真沒有。

  薑尚真揉了揉下巴,“你們文聖一脈,隻說姻緣風水,有點怪啊。

  崔東山笑道:“所以老秀才燒了高香,才能收取我先生當關門弟子。

  薑尚真想起一事,忍俊不禁,嘖嘖道:“正陽山負責山水情報的那位仁兄,真是個天才啊。

  崔東山點頭道:“天縱奇才。

  ————

  正陽山祖師堂議事,宗主竹皇。

  玉璞境老祖師,夏遠翠。
陶家老祖,陶煙波。
宗門掌律祖師,晏礎。
護山供奉,袁真頁。

  加上其餘幾位諸峰峰主劍仙,他們的座椅都很靠前。

  比較靠後的,有那田婉,管著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接連立下幾樁不大不小的功勞,她在祖師堂雷打不動的座椅位置,總算往前挪了挪。

  至於元白。
如今在祖師堂內位置墊底,樂得清閑,每次在這邊議事,就是閉目養神,一言不發。

  竹皇微笑道:“接下來開峰典禮一事,我們按照規矩走就是了。

  這大概就是宗門氣度了,金丹開峰,都成了一樁祖師堂可以不用多談的尋常事。

  竹皇臉色肅然,“隻是創建下宗一事,已經是燃眉之急了,到底怎麽個章程?
總不能就這麽一拖再拖吧?

  正陽山下宗一事,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原本選址都已妥當,所需戰功,與諸多山頭通氣,東拚西湊的,好不容易補上了那個大窟窿,不曾想在大驪朝廷那邊碰了一鼻子灰,臨時反悔,竟然不願向中土文廟舉薦。
按照清風城許氏的親家,上柱國袁氏那邊傳來的說法,皇帝陛下是願意的,但是京城外邊,有人不肯點頭。

  顯而易見,敢與皇帝陛下有分歧,甚至不賣正陽山面子的,那就隻有大驪陪都的那座藩邸了。

  但問題是藩王宋睦,其實一向與正陽山關系不錯。

  所以那位陶家老祖,今天的臉色不太好。

  寶瓶洲山上對於正陽山躋身宗門,不是沒有閑言碎語。

  因為正陽山實打實的修士戰損,實在太少。
戰功的積累,除了廝殺之外,更多是靠神仙錢、物資。
而且每一處戰場的選擇,都極有講究,祖師堂精心計算過。
一開始不顯得如何,等到大戰落幕,稍稍複盤,誰都不是傻子。
神誥宗,風雪廟,真武山,這些老宗門的譜牒修士,在公開場合,都沒少給正陽山修士臉色看,尤其是風雪廟大鯢溝那個姓秦的老祖師,與正陽山一向無冤無仇的,偏偏失心瘋,說什麽就憑正陽山劍仙們的戰功赫赫,別說什麽下宗,下下下宗都得有,乾脆一鼓作氣,將下宗開遍浩然九洲,誰不豎大拇指,誰不心悅誠服?

  也虧得如今文廟禁絕了山水邸報,不然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怪話流傳開來。

  正陽山之所以如此著急創建下宗,也確實是憂心一洲風評,

  可隻要下宗立起,生米煮成了熟飯,那麽許多山上修士,就該重新審時度勢了,頂多關起門來,私底下說幾句陰陽怪氣的言語,絕不敢在山水邸報上邊,或是公開場合,說半句正陽山的不是,說不定還要錦上添花,與人爭論,主動為正陽山說幾句好話。

  輩分最高、也是境界最高的老劍仙夏遠翠,意態閑適,微笑道:“咱們不如繞過大驪宋氏,與雲林薑氏那邊商量一下?

  躋身了上五境,正陽山又已是浩然宗字頭,那麽自家有無下宗,對夏遠翠而言,其實並沒有那麽迫切。
此後自己修道歲月又悠悠,閑暇時想一想那仙人境的逍遙,人間美事。

  宗主竹皇點點頭,“可以,隻是誰合適去薑氏?

  已經失去半壁江山的大驪宋氏,王朝版圖還會繼續縮減下去,眾多中南部藩屬已經開始鬧騰,如果不是有那陪都和大瀆祠廟,中北部的不少藩屬國,估計也已經蠢蠢欲動了。
但是整個寶瓶洲的譜牒修士都心知肚明,浩然十大王朝,大驪的位次,隻會越來越低,最終在第七、或是第八的位置上落定。

  夏遠翠微笑不語,老劍仙橫劍在膝,輕輕拂過劍鞘,已經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了。

  雲林薑氏是了不起,卻還不至於讓他去低三下氣求人情。

  如今寶瓶洲唯一一個在文廟那邊,能夠說上話的,其實不是許多事情做得很過界的大驪宋氏,而是雲林薑氏。

  因為雲林薑氏,是整個浩然天下,最符合“鍾鳴鼎食之家,詩書禮儀之族”的聖人世家之一。

  文廟那邊,其實也是有幾部古老家譜的,而遷徙到寶瓶洲落腳的雲林薑氏,就是當之無愧的聖人後裔。

  萬年之前,禮聖親自制定禮儀,薑氏祖上出過數位大祝,在《大禮春官》中,與大史、大宰並列為六官之一,掌管著最為古老的各種祝詞。
而且薑這個姓氏,本就是浩然天下最為古老的姓氏之一。

  一位撥雲峰老劍仙沉聲道:“既然陪都藩邸那邊,讓我們去蠻荒天下積攢戰功,那就去。
我帶頭!

  掌律祖師晏礎譏笑道:“你一個金丹瓶頸,真當自己在老龍城戰場,沾了些酈劍仙的仙氣,你就一樣是上五境了?

  老劍修早就習慣了自家祖師堂議事的氛圍,依舊自顧自說道:“你們不樂意涉險,我帶自己的撥雲峰一脈修士,過劍氣長城,去那渡口殺妖便是。

  晏礎一拍椅把手,怒道:“你當撥雲峰是你一個人的?

本事那麽大,怎麽不直接連人帶峰,一起去了蠻荒天下,有本事往那托月山一砸,我就願意為你親自送行,如何?

  那個撥雲峰老金丹氣得站起身,又要率先離開祖師堂。

  與此同時,幾位去過老龍城戰場的老劍修,都是差不多的態度,隻要撥雲峰這邊退出祖師堂,就選擇一同離開。

  一線峰祖師堂議事,經常如此,見怪不怪。

  竹皇微微皺眉,這一次沒有任由那位金丹劍仙離開,輕聲道:“祖師堂議事,豈可擅自退場。

  老金丹重新落座,深呼吸一口氣,打定主意裝聾作啞。

  護山供奉袁真頁雙臂環胸,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還是如此無聊。

  竹皇視線偏移,身體微微前傾,微笑道:“袁老祖可有良策?

  面對這位護山供奉,哪怕竹皇是元嬰境瓶頸的劍修,更是一山宗主,依舊頗為恭謹。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懶洋洋靠椅背,“打鐵還需自身硬,等到宗主躋身上五境,所有麻煩都會迎刃而解,到時候我與宗主道賀過後,走一趟大瀆入海口便是。

  竹皇爽朗大笑,抱拳道:“那就有勞袁老祖了。

  祖師堂內,連那夏遠翠都瞬間提起精神來,紛紛望向這位瓶頸難破、以至於經常念叨自己無望上五境的山主。

  尤其是擔任財神爺的陶家老祖和掌律晏礎,立即不露痕跡地對視一眼。

  唯獨擔任門神的元白,反而轉頭望向門外。

  竹皇不願多談自己的閉關破境一事,轉移話題,朝那升任心腹的田婉點點頭,婦人立即取出一本冊子,起身道:“宗門興盛,冊子上邊,總計一十六位劍仙胚子。
其中九人,年紀還小,暫時都沒有拜師,各位峰主祖師,今天可以挑選一番。

  所謂的劍仙胚子,當然是有望成為金丹客的年少劍修。

  主要來自舊朱熒王朝,一經發現,就立即送往正陽山。
此外就是山河破碎的寶瓶洲南方地界,正陽山專門這些年裡,幾乎每一位劍仙,都需要下山為宗門尋找劍修胚子,退而求其次,能夠山上修行的良材美玉,一樣不能錯過。
至於桐葉洲那邊,也有意外之喜,找到了兩位年幼的劍修胚子。

  隻要能夠成為劍修,就是天大的幸事。
因為隻要是劍修,留在宗門修行,就都可以為正陽山增添一份劍道氣運。

  所以如今的宗竹皇,肯定再無類似“隻要魏晉來我正陽山、願意讓賢”的感慨了。

  一來他自身就瓶頸松動,抓到了一縷大道契機,破境有望。
再者如今的正陽山,作為寶瓶洲新晉宗門,天時地利人和兼備,可能不出百年,就有希望與那神誥宗叫闆,爭一爭一洲山上君主的位置。

  如何能讓人不意氣風發,所以竹皇這幾年,好像一下子年輕了百餘歲。

  竹皇突然問道:“大驪龍州那邊,尤其是那處牛角山渡口,好像有些不同尋常的動靜?

  清風城許氏,從杏花巷馬家那邊買下了一處龍窯,此外槐黃縣裡邊,福祿街和桃葉巷,正陽山都有些暗地裡的香火情。

  隻是這麽多年來,一直沒能得到什麽有用的山水諜報,北嶽山君魏檗的披雲山,加上那座可以專折奏對的督造衙署,以及阮邛的龍泉劍宗,都是山水官場上邊的忌諱,正陽山不敢伸手太長,不過期間有個意外之喜,就是衝澹江水神娘娘葉青竹,十多年來,陸陸續續給了正陽山這邊幾封秘密情報,才讓正陽山得知那個落魄山,有幾位境界不低的純粹武夫,也幫著大緻理清了落魄山與披雲山的香火情,例如牛角山渡口的如何分帳,以及龍須河畔那個鐵匠鋪子,劉羨陽隱藏極深的金丹劍修身份。

  今天一場議事,耗費了足足兩個時辰,光是諸峰之間爭奪那幾個劍仙胚子,就差點沒相互問劍。

  好不容易擺平了各座山頭,饒是宗主竹皇都有幾分疲憊,等到議事結束,道道劍光返回群峰,竹皇單獨留下了白衣老猿,一起走出祖師堂外,俯瞰一宗山河。

  竹皇微笑道:“袁老祖,同喜。

  因為身邊這位護山供奉,與他這個宗主一樣,都會很快躋身上五境。

  袁真頁臉色如常,點點頭,雙手負後,眯眼遠望,身材魁梧的白衣老猿,巍巍然有睥睨千古之概。

  竹皇打趣道:“一位龍泉劍宗嫡傳,還是金丹劍修,袁老祖還是要小心些。

  白衣老猿嗤笑道:“劉羨陽,加上陳平安,這兩個小廢物。
小心?
小心什麽,小心別一人一拳,打死他們嗎?

  竹皇點點頭,“畢竟兩個年輕人的身份,還是比較麻煩的。
一個是阮邛的嫡傳弟子,一個是魏檗的半個錢袋子。
好在咱們正陽山,終究不在北嶽地界,阮邛也隻是個玉璞境的兵家修士。

  白衣老猿冷笑道:“好死不死,等我躋身上五境再來?
真以為憋屈個二十多年,就能報仇了?
隻要兩廢物敢來找死,我就送他們一程。

  白鷺渡那處仙家客棧,崔東山與薑尚真一起豎耳聆聽,畢竟一座宗門的護山陣法,不是擺設,倆人隻能弄些小手段。

  兩人聽著正陽山那位搬山老祖的豪言壯語,面面相覷,薑尚真沉默許久,一臉的心有餘悸,輕聲道:“聽得我肝膽欲裂。

  崔東山趕緊遞過去一壺酒,“壓壓驚。

  ————

  茅小冬帶著李寶瓶和李槐,還有一大撥禮記學宮儒生,一路南下遊歷,終於來到了這座劍氣長城。

  劍氣長城,已無劍修。

  不光是劍氣長城,連那倒懸山,蛟龍溝,雨龍宗,都已是過眼雲煙。

  被一分為二的劍氣長城,面朝蠻荒天下廣袤山河的兩截城牆上邊,刻著許多個大字。

  可惜董三更劍斬荷花庵主,阿良與姚衝道聯手劍斬

  都未能城頭刻字。
大戰慘烈,來不及。

  但是另外那邊的城頭上,半截劍氣長城上邊,也刻下了不少大字,卻是甲子帳用以抖摟威風的手筆了。
隻是不知為何,中土文廟至今沒有抹去那些刻字。

  如今遊歷劍氣長城的浩然修士,絡繹不絕。

  加上浩然天下在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之間,設置了三處規模極大的仙家渡口,說是渡口,其實規模不亞於大王朝的京城,大興土木,文廟領銜,中土神洲,流霞洲,皚皚洲,各自出錢出力出人。

  就像三顆釘子,釘入了蠻荒天下的山河版圖。

  其中一處渡口的上空,常年懸停著近兩百艘大如山嶽的劍舟,遮天蔽日,都是那場大戰未能派上用場的墨家重器,大戰落幕後,緩緩遷徙到了蠻荒天下。

  而另外一座渡口,就隻有一位建城之人,同時兼任守城人。

  墨家巨子。

  三座渡口巨城,有點類似披麻宗在鬼蜮谷內,設置一座青廬鎮。

  除此之外,位於金甲洲和扶搖洲之間海上的歸墟之一,也被文廟掌控。

  在蠻荒天下那處大門的門口,龍虎山大天師,齊廷濟,裴杯,火龍真人,懷蔭,這些浩然強者,負責輪流駐守兩三年。

  一襲紅衣,與一個身穿儒衫的年輕人,禦風離開城頭,站在南邊戰場遺址上,眺望北方城頭上的一個個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雷池重地,劍氣長存。

  陳,董,齊,猛。

  李槐仰頭望向其中一個大字,感歎道:“狗日的阿良,成天隻知道胡說八道,當年跟我哥倆好,吹了一籮筐的牛皮,害得我以為他嘴裡沒一句真話,原來還是有點猛的。

  李槐撇撇嘴,“就這字寫的,蚯蚓爬爬,天底下獨一份。
就算阿良站我跟前,拍胸脯說不是他寫的,我都不信啊。

  李寶瓶有些傷感,“兩截劍氣長城,已經沒有了陣法護持,再有大戰,就再也無法複原。

  李槐安慰道:“不會再有了。

  哪怕沒有大戰摧殘,可年複一年的風吹雨打,大日曝曬,城牆也會漸漸剝蝕,終有一天,所有城頭刻字,都會字跡模糊。

  一位風塵仆仆的黃衣老者,長得鶻眼鷹睛,瘦骨嶙峋,從城頭那邊化虹禦風南下,突然一個轉折,飄然落地,落在了兩人身旁十數丈外,似乎也是奔著瞻仰那些城頭刻字而來。

  如今城頭和天幕,有文廟聖賢和兩位山巔修士坐鎮,而且關牒勘驗,極其森嚴。
加上蠻荒天下的所有妖族,都被阻斷在十萬大山和三座渡口以南。
所以浩然天下修士遊歷劍氣長城,甚至要比劍修在時,更加安穩無憂。

  李寶瓶與李槐就要離開。

  那老者神色如常,卻有些心焦,再顧不得什麽高人風範,主動開口問道:“這位姑娘,可是姓李?
與那出身亞聖一脈的元雱,在禮記學宮,辯論過道體道學道統?

  李寶瓶側過身,與那老者點頭道:“是我。

  那場辯論,按照傳聞,是李寶瓶輸給了元雱。

  李槐當時在場,反正就沒聽懂。
不過看那年紀輕輕就編撰出三部《義-解》的元雱,論道之時,談吐儒雅,氣態從容,比較欠揍。
反觀李寶瓶,經常皺眉,長考沉思,多次欲言又止,好像自己否定了自己。

  而元雱,就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傳聞家鄉是那青冥天下,卻成為了亞聖嫡傳弟子。

  老者惋惜道:“這個元雱,出身儒家正統法脈,而且作為亞聖嫡傳,卻敢說什麽道祖與至聖先師‘相為終始’,大放厥詞,不成體統。

  李寶瓶笑道:“前輩有話直說,有事說事,不用與我假客氣。

  她的言下之意,會說這種話的人,對那“三道”爭論,根本就全然不懂。

  既然全然不懂,就不是切磋學問來了,那麽今天的套近乎,肯定別有所求。

  老人神色尷尬,他對這些讀書人吃飽了撐著的吵架,確實既不感興趣,也整不明白,這趟浩然天下之行,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差點沒讓他把腿跑斷,十分辛苦。
老人瞥了眼南邊的十萬大山,距離自己的老窩不算太遠了,自己這要是無功而返,估計四條腿都能被那個老瞎子打斷兩條。

  可老人雖然心急如焚,依舊神色自若,自報名號,“老夫道號龍山公,是南婆娑洲的山澤野修,讀過些聖賢書,由衷仰慕文聖一脈的學識……”

  李寶瓶立即笑問道:“敢問老先生,何為化性起偽,何為明分使群?

  自號龍山公的黃衣老人,又開始抓瞎,覺得這個小姑娘好難纏,隻好“開誠布公”道:“實不相瞞,老夫對文廟各脈的聖人學說,確實一知半解,但是唯獨對文聖一脈,從文聖老先生的合道三洲,再到各位文脈嫡傳的力挽狂瀾於既倒,那是真心仰慕萬分,絕無半點虛假。

  文聖一脈,左右,陳平安,崔瀺。

  左右在此出劍,陳平安擔任隱官。

  山水顛倒,崔瀺跨洲遠遊至此,散去十四境道行,與兩座天地合,成為第二座“劍氣長城”,徹底阻斷蠻荒天下的退路。
迫使托月山大祖,不得不分心分力,打開大海三處歸墟,不然兩座天地光陰刻度和度量衡,百年之內都休想縫補修繕了。
這種無形的禮樂崩壞,對凡俗夫子影響不大,卻會殃及兩座天下的所有修道之士。
心魔借機作祟縫隙間,隻會如野草繁蕪。
修士道心無漏,可天崩地裂,小無漏如何敵過天地缺漏。
而且修補得越晚,對天時影響越大。

  李槐有些百無聊賴。

  煩,又是些見風使舵的山上修士,攀附文聖一脈來了。
尤其是眼前這位龍山公,好歹將我家祖師爺的那三十二篇,背個滾瓜爛熟再來客套寒暄啊。
一看就不是個老江湖,別說跟裴錢比了,比自己都不如。

  如果不是忌憚那位坐鎮天幕的儒家聖賢,老人早就一巴掌拍飛紅衣小姑娘,然後拎著那李大爺就跑路了。

  老人眼角餘光瞥了眼十萬大山那邊,所幸老瞎子還沒有露面,那就還有機會補救,興許還來得及,一定要來得及!

  老瞎子脾氣不太好,每次出手從來沒個輕重的,關鍵是那個老不死的睜眼瞎,萬年以來,隻會窩裡橫,欺負忠心耿耿的自家人。

  都是數座天下屈指可數的十四境了,你怎個不去跟陳清都問幾劍呢?
怎麽不去跟托月山大祖掰手腕啊?
骨頭沒四兩重的老東西,隻會跟自個兒顯擺境界,老鳥等死狗是吧,看誰熬死誰。

  李寶瓶挪步,攔在李槐身前,問道:“老先生,不如開門見山,說句敞亮話?

  老人撫須而笑,故作鎮定,硬著頭皮說道:“好好好,小姑娘好眼光,老夫確實有些私心,見你們兩個年輕晚輩,根骨清奇,是萬裡挑一的修道奇才,所以打算收你們做那不記名的弟子,放心,李姑娘你們無需改換門庭,老夫這輩子修行,吃了眼高於頂的大苦頭,一直沒能收取嫡傳弟子,委實是舍不得一身道法,就此落空,所以想要送你們一樁福緣。

  李寶瓶搖搖頭,“老先生好意心領,至於拜師學藝,就算了。
哪怕是不記名的弟子,依舊於禮不合。

  老人腹誹不已,誰稀罕你,小小年紀,就有了君子氣象,還是個娘們。

  要是老子在蠻荒天下縱橫捭闔的那段崢嶸歲月裡,你這樣礙眼不識趣的小姑娘,隨手一抓,一口一個嘎嘣脆。

  李槐覺得這個老先生有點意思啊,鬼鬼祟祟,口氣不小,還擔心什麽道法落空,所以白送一樁福緣?

  李槐以心聲問道:“李寶瓶,這家夥該不會是打家劫舍來了吧?

  李寶瓶答道:“不會。
他沒這膽子。

  於是李槐笑呵呵問道:“老前輩,冒昧問一句,啥境界啊?

  老人差點熱淚盈眶,終於與這位李大爺說上話聊上天了。

  那個屁大的寶瓶洲,打死都不敢去,在海外苦等數年,好不容易等到李槐去了中土神洲,

  整整十年,十年光陰啊,在浩然天下奔波勞碌,東躲西藏,堂堂飛升境,與緋妃、老聾兒一個輩分的存在,當了十年的喪家犬!

  老人收拾情緒,咳嗽一聲,“境界尚可,小有道法。

  李槐笑道:“那就不太高嘍?

  老人立即說道:“高,怎麽不高!
自謙而已。

  李槐伸出大拇指,指了指牆頭上那個大字,“我跟阿良是斬雞頭燒黃紙的拜把子兄弟,那還是阿良筷子敲碗,哭著喊著,我才答應的。

  老人想死的心都有了,老瞎子這是造孽啊,就收這麽個弟子禍害自己?

  老人心弦緊繃,察覺到那股窒息的磅礴氣勢,好像開始臨近劍氣長城了。

  不能提心吊膽的十年辛酸,換來一個被打個半死的慘淡結局啊。

  老人一個撲通跪地,匍匐在地,“李槐,求你了,你就答應隨我修行吧。
至於拜師什麽的,你開心就好啊。

  饒是李寶瓶都有些目瞪口呆。
這個莫名其妙跑出來的龍山公,到底是要做什麽?

  李槐更是嚇了一大跳。

  果然果然,天底下所有送上門的福緣,都要不得。
這位老先生腦子拎不清,隨他修行,修啥,

  一個身形矮小的老瞎子,憑空出現在那龍山公身邊,一腳下去,哢嚓一聲,哎呦喂一聲,黃衣老者整條脊梁骨都斷了,立即癱軟在地。

  老瞎子嗤笑道:“廢物玩意兒,就這麽點小事都辦不好,在浩然天下瞎逛蕩,是吃了十年屎嗎?

  老瞎子轉頭“望向”那個李槐,闆著臉問道:“你就是李槐?

  李槐反問道:“我可以不是嗎?

  老瞎子笑問道:“你覺得呢?

  李槐神色誠摯,點頭道:“我覺得可以啊。

  李寶瓶微微皺眉。

  城頭那邊,一位文廟聖賢,一位飛升境,一位仙人境劍修,竟然都沒有動靜。

  她隨即松了口氣,最少這兩位老人,都不是什麽會暴起行兇的歹人。

  老瞎子冷笑道:“你小子與那狗日的是結拜兄弟?
那就極好了。

  如此一來,自己輩分就高。

  老瞎子隨手指了指南邊,“小子,隻要當了我的嫡傳,南邊那十萬大山,萬裡畫卷,皆是轄境。
金甲力士,刑徒妖族,任你驅策。

  李槐苦著臉,壓低嗓音道:“我隨口胡謅的,老前輩你怎麽偷聽了去,又怎麽就當真了呢?
這種話不能亂傳的,給那位開了天眼的十四境老神仙聽了去,咱倆都要吃不了兜著走,何苦來哉。

  李寶瓶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來時路上,李槐確實在私底下,這麽吹牛不打草稿,李槐與老人當下這個說法,反正大緻意思差不多。

  至於這位出手淩厲狠辣、一腳踩斷他人脊梁骨的老人,李寶瓶已經猜出身份了,蠻荒天下的那個“老瞎子”。

  因為那個“收徒弟收到磕頭求人這種境界”的龍山公,分明脊柱盡碎,可依舊“舒舒坦坦”趴地上,還有些眼神玩味,一直偷偷打量李槐,黃衣老人隻是臉色有些破罐子破摔,但是絕對沒有半點受傷的樣子。
換成任何一位修道之人,肉身再堅韌,再神通廣大,遭此重創,也該神色萎靡不振了。

  老瞎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眶處塌陷,並無眼珠。

  若是飛升境之下的上五境修士,膽敢施展神通,直視此處,估計神魂就要當場墜入無底深淵,神魂剝離,就此淪為六神無主之輩,空有一副皮囊傀儡。

  李槐眨了眨眼睛,試探性問道:“莫不是阿良生平最仰慕的那位老前輩?
每次與我聊起前輩,那個家夥都會先沐浴更衣,聊起前輩的英雄氣概和壯舉事跡,阿良都要次次泣不成聲。

  李槐的意思,是想說我這麽個比阿良還胡扯的,沒資格當你的高徒啊。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好弟子,會說話,以後不會悶了。
自己收徒的眼光,果真不差。

  其實在蠻荒天下藩鎮割據萬年以來,不是沒有妖族修士,希冀著能夠讓老瞎子“青眼相加”,成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嫡傳弟子,從此一步登天。

  隻不過那些投機取巧的可憐蟲,一個比一個花樣多,費盡心思討好老瞎子,可全部都成了那條“黃衣老者”的盤中餐。

  老瞎子的想法再簡單不過。

  弟子,我可以收,用來關門。
師父,你們別求,求了就死。

  老瞎子伸出手,抓住李槐的肩膀,輕輕拎了拎,根骨重,有點意思。

  李槐臉色微白,腳尖踮起,雙手使勁握住那老瞎子的乾枯手臂,與李寶瓶哀求道:“李寶瓶,幫忙求求情啊。
陳平安都好不容易回家了,結果我又給人抓去當什勞子徒弟,算怎麽回事嘛。

  山中修道,動輒數年數十年,李槐是真心不樂意。
境界這種東西,誰要誰拿去。

  李寶瓶正色道:“老前輩,沒有你這樣的道理,山上收徒和拜師,總要講個你情我願,隨緣而起,應運而成。

  老瞎子笑道:“小姑娘,別以為有個不是親的大哥,就能與我掰扯些有的沒的。
李希聖如今還太年輕,境界更是遠遠不夠。
至於他能不能在浩然天下遂願,更是兩說的事。

  李寶瓶微笑道:“你說了不作數。

  李槐卻是冒起一陣無名之火,這個老瞎子過分了啊。

  雙手攥著那條胳膊,李槐整個人飛起就是一腳,踹在那老王八蛋的胸口上。

  那個趴在地上享福的黃衣老者,差點沒把一對狗眼瞪出來。

  老瞎子紋絲不動,隻是伸手拍了拍胸前塵土,不怒反笑,點頭道:“好,有我關門弟子的樣子了。

  李槐有些愧疚,用了那門莫名其妙就會了的武夫手段,聚音成線,與李寶瓶顫聲道:“寶瓶寶瓶,我這會兒有些腿軟,膽氣全無啊,站都站不穩,不敢再踹了,對不住啊。

  老瞎子笑呵呵道:“仁至義盡,很對得住了。
換成陳平安,也不敢如此。

  結果李槐驀然膽氣粗壯,又是飛起一腳。

  老瞎子嗯了一聲,“有潛力,蠻好的。

  黃衣老者就像先後挨了兩記天劫,突然開始擔心起來,這個李大爺真要成了老瞎子的嫡傳,自個兒估計日子不會太好受。

  城頭之上,一位文廟聖賢問道:“真沒事?

  茅小冬笑道:“一處能夠收容數位北遊劍仙的十萬大山,絕非烏煙瘴氣之地。
一個能與阿良當朋友的人,一個能被我先生敬稱為前輩的人,需要我擔心什麽。

  老瞎子“瞥了眼”城頭,出身文聖一脈的讀書人,真他娘的會說話。

  老瞎子收回視線,面對這個十分順眼的李槐,破天荒有些和顏悅色,道:“當了我的開山和關門弟子,哪裡需要待在山中修行,隨便逛蕩兩座天下,地上那條,瞧見沒,以後就是你的跟班了。

  李槐哭喪著臉道:“我何德何能啊,能夠讓龍山公前輩為我護道。

  他娘的一個會朝自己跪地磕頭的,境界能高到哪裡去?
誰給誰護道都難說吧。
關鍵是地上這位老前輩風骨全無啊,與自己的風骨凜冽,那完全不是一個路數的,就算湊一起也肯定聊不到一塊。

  老瞎子性情大好,笑呵呵道:“不錯,不愧是我的弟子,都敢瞧不起一位飛升境。
很好,那它就沒活著的必要了。

  地上那條飛升境,見機不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站起身,苦苦哀求道:“李槐,今天的活命之恩,我以後是肯定會以死相報的啊。

  老瞎子是什麽人,它最清楚不過了,絕對不是個會開玩笑的。

  李槐問道:“能不能先別當嫡傳,當個不記名弟子?

  老瞎子點頭道:“當然可以。

  李槐歎了口氣,看了眼雙手背後的老瞎子,再看了眼笑容諂媚的龍山公老前輩。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李槐悄悄與李寶瓶說道:“等我學了本事,就幫你揍這個不記名師父啊。
反正不記名,不算那啥欺師滅祖。

  李寶瓶笑道:“老前輩都聽得到。

  李槐哈哈一笑,快步走到老瞎子身邊,嫻熟揉肩敲背。

  黃衣老者立即覺得老瞎子收這位李大爺做徒弟,確實眼光挺好的。
它就是擔心自己飯碗不保,給李槐搶了去。

  李槐突然停下動作,沒來由就想起了楊家鋪子,有些傷感。

  老瞎子說道:“不用如此,到了歲數,釋然而去,是大幸事。

  李槐撓撓頭,“希望如此。

  老瞎子問道:“你是先去大山那邊看幾眼,還是直接返回城頭?

  李槐大手一揮,“逛逛自家山頭去!

  李寶瓶沒有同行。

  給老瞎子帶到了十萬大山那處山巔茅屋,李槐環顧四周,總覺得自己掉入了個賊窩,老瞎子之所以如此收徒,是缺錢花了。

  李槐看了眼那條恢復真身的老狗,趴在一旁,輕輕搖尾,李槐與老瞎子問道:“晚飯吃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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