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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247.第1247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五)

劍來 烽火戲諸侯 8803 2024-04-28 15:12

  第1247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五)

  人生道路上,兩座相鄰的山頭,一樣的明月夜。

  鄉野村頭說著天下興亡事。
宰相值夜禁中啃著油餑餑。

  文人喜畫漁翁雪天垂釣圖,哪管漁翁凍如鵪鶉瑟瑟苦。

  謝狗沒來由感慨一句,“山主,說真的,我偶爾會羨慕你們這些耍拳的。

  陳平安笑道:“怎麽說?

  謝狗伸手指了指隔壁山巔唯一一位武夫,不比那些或行吐納課業或扯閑天的修道之人,他正打著盹,時不時睜開眼一下,視線迅速遊曳四周一遍,顯然是走內外兼修的路數,雙目炯炯,暗藏神光,放在尋常江湖裡頭,肯定能算一把好手。

  純粹武夫,拳意上身之後,真氣彌漫全身竅穴,如有神靈庇護。
這就是謝狗唯一羨慕武夫的地方,每天可以睡個安穩覺!

  不像煉氣士,除了那種能夠背著個道場四處亂逛的,出門在外,誰都要擔心被仇家惦記和埋伏,會不會隨時隨地挨上一記悶棍。

  隻要拉開一大段距離,再來論神識的敏銳程度,武學宗師,任你是止境,如何比得過一位能夠施展掌觀山河的地仙?

  尤其是劍修對上武把式,照理說,飛劍嗖一下,一去一返,後者也就落個一顆頭顱滾地走的下場了。
可事實上,就因為武夫有這麽一口純粹真氣的無形庇護,足可抵消掉諸多冷僻手段的先發優勢。

  隻說陳平安,如果不是天然能夠憑借飛劍反哺肉身的仙人境劍修,再加上止境武夫的體魄,給那位鬼祟行事的十四境,換成一般的飛升境,體魄神魂稍微弱點,同樣是“偷摸”一兩下,保證不死也要重傷,壞了道行。
哪能活蹦亂跳離開道場,來桐葉洲這邊晃蕩。

  要說偷襲,謝狗絕對是一把好手。

  那個仙術武學堪稱雙絕頂的蠻荒無名氏,謝狗跟他其實是老熟人,屬於不打不相識,無名氏連個名字都沒有,當然也就沒有什麽道號可讓謝狗垂涎的,她當初就是想要掂量掂量神到一層的能耐,結果就是一攻一守,相互間不打照面的那種,耗了月餘光陰,謝狗依舊奈他不得,那廝皮糙肉厚不說,雖說無法次次躲過飛劍,卻肯定能夠躲過緻命傷,到最後謝狗也覺無聊,便一走了之。

  謝狗輕聲道:“聽說神到一層,就跟山水神祇的金身高度差不多,差距十分懸殊。

  “稱得上是一個天一個地,有可能比氣盛與歸真的差距更大。
至於具體光景如何,還得親身經歷過才有定論。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我跟曹慈,唯一的勝算,就是雙方都在歸真一層的切磋,我未能抓住這個機會,當然曹慈也不會給我這個機會。

  謝狗問道:“為何不是你比他高一境更有把握?

  陳平安反問道:“怎麽不說乾脆比曹慈高兩個境界,再來問拳,我豈不是穩操勝券?

  能問出這種昧良心的問題,活該你被某人攛掇著自稱“狗子”。

  謝狗哈哈大笑。

  謝狗冷不丁問道:“假若有朝一日,山主躋身了十四境,是不是還缺了點什麽?

  陳平安實誠道:“不是缺了點什麽,而是欠缺太多,個人際遇使然,缺了足夠高的殺力,變成了一切都是虛妄,實屬無奈。

  謝狗咦了一聲。
與外人自言無奈二字,這可不像是心心念念“從容”二字的山主作風。

  陳平安微笑道:“書上說不怨天尤人,又不是讓我們完全摒棄七情六欲,偶爾發發牢騷,有益身心。
而且這種看似不夠積極向上的心事和情緒,我能跟你謝狗扯幾句,與小米粒也能說一些,但是跟陳靈均,跟米裕,就不宜聊。

  謝狗問道:“為啥,就因為小米粒心寬,我比較粗心大意?

  陳平安掏出旱煙杆,嫻熟吞雲吐霧起來,是家鄉那邊土產的旱煙葉,笑呵呵道:“米裕心思重,他重視的人說的事,他不光是聽進去,還會特別上心,就變得重上加重了。
所以一般情況,我不太會跟他談心,隻談事,等於是在事上交心。
陳靈均江湖習氣重,做慣了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事情,喜歡攬事,可能我的一兩句無心之語,就會讓他鑽牛角尖,讓一個平時不喜歡動腦筋的人,一下子變得心思重重。
至於你跟小米粒,性格脾氣,歸根結底,與他們有一個很大的不同之處,你別看陳靈均和米裕瞧著很隨意,每天懶散混日子,其實他們心裡邊裝著很多個的‘看不慣’,你和小米粒就不一樣,你們心裡能裝事,是因為對這個世界有很多的‘看得慣’。

  謝狗有些難為情,豎起大拇指,“山主竟然能夠把粗枝大葉的性格,說得這麽漂亮,厲害厲害。

  她才知道,除了劍術,原來自己有這麽強!
為人處世的立意,一下子就給山主拔高了七八層樓呢。

  小陌知道這些嗎?

  不怕,山主既然這麽說了,小陌早晚會知道的。
君子有成人之美嘛,咱們山主可是有文廟君子頭銜的人!

  陳平安笑道:“曾經在酒桌上,聽賈老神仙說過幾句耐人尋味的金玉良言,他說咱們隻要有個是非心,就不會做個是非人。
老神仙說有些人就像冤溺的水鬼,喜好拖人下水。
與之久處,難免跟著天地昏暗,氣候渾濁。
賈老神仙有一點好,甭管有用沒用,拋出個問題總要跟上一個解決方案,他的辦法就是一句聖賢道理,‘吾善養浩然氣’。
憑此就可以站在岸上,立定腳跟,不下水,拉回來。
說不得還能將那水鬼一般的身邊朋友拽回來。
當時陳靈均聽得捧腹大笑,我倒是覺得這句亞聖教誨,真有分量。
家有家風,道觀寺廟這些道場有自己的道氣,何止是修道之人有道氣,哪個俗子身上不帶點道氣。

  “內心堅定之人,往往不動如山,但是每一座山中景象如何,是荒廟那般頹敗殘破,還是四季如春,花木繁茂,可就是我們每個人的修行和道力所在了。

  “每一個人的真誠,都是有棱角和鋒芒的,可能一開始會讓人覺得不適應,但是更容易久處無厭。

  “可這真誠是一把雙刃劍,過於自我的真誠,當然會傷人傷己,這種真誠是與自私作鄰居的。
將心比心寬厚待人、用之有法行之有道的真誠,便是厚道。

  “在我眼中,不管是謝狗,還是白景,不管是自己覺得落魄山還不錯,還是因為愛屋及烏,為了小陌才忍受些人事,”

  謝狗小聲問道:“這麽通篇大論的,山主是終於找著了單獨相處的機會,教我做人做事?
怕我以後犯錯,必須由落魄山收拾爛攤子?

  陳平安想了想,神色認真說道:“我在劍修謝狗的身上,看到了無限的可能性。

  謝狗神色古怪,“山主這是把我當晚輩看待呢。

  一個尚未半百歲數的年輕,與一個活了萬年光陰的老妖怪,說這話,謝狗總覺得哪裡不對啊。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你要是一直以真容示人,我肯定不敢這麽說。

  至少會更加……避嫌些?
絕對不會單獨帶著她走這趟山水路程。
倒不是什麽孤男寡女成何體統的世俗之見,而是等於給了小陌一個大難題,不管有所謂還是無所謂,在謝狗這邊,都是有大問題的。
有所謂,不放心,你信不過我?
無所謂,太放心,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謝狗也不如何糾結此事,她自有道理說服自己。

  若說“白景”,修行過於順遂了,導緻修行得意情場失意,換成謝狗,能不能換來一個修行坎坷情場得意?

  這筆買賣,很劃算啊。

  不當家就不知柴米油鹽貴,習慣了精打細算過日子的人,最知道自身的斤兩。

  謝狗就很佩服自家山主的當家做主。
也難怪蠻荒天下那麽希望這位年輕隱官更換陣營,與那蕭愻有樣學樣,反出浩然。

  擁有一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宛如自帶一座陣法森嚴且無需消耗神仙錢的道場,陳平安就不用擔心天地靈氣的流散,這已經佔到了天大的便宜,但是各種作為和花樣百出、另辟新境的營造手段,會……耗神。

  這就是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限制。
有句道家語,太上養神,其次養性,再次養形。
由此可見,養神一道的大不容易。

  修道之人,境界越高,一旦耗費心神過多,就越難補益。
身體形骸的鍛煉,甚至是魂魄的滋養,道行外功的積攢,都有或立竿見影或徐徐見功的千百手段可以作為,唯有道人的心神,自古就是易散難聚。

  與籠中雀配合的井口月,能夠分化飛劍百萬計,殺力是相當不弱的,但是在陳平安和謝狗看來,還不夠拔尖。

  同境廝殺,等於是獨佔了據天時地利人和,幾無意外,勝算極大。

  再高一境,哪怕是對上謝狗和小陌,他們至多就是一劍或是數劍斬開籠中雀的天地禁製……然後估計就是再被陳平安拉回那座小天地。

  要說對付一個仙人境,那位身陷囹圄的仙人能否脫困,就真得看平時在祖師堂燒高香夠不夠心誠、看看祖墳冒不冒青煙了。

  可一旦將假想敵變成一位實打實的十四境。
就會比較雞肋了。

  困不困得住,都變得毫無意義。
退一萬步說,任何一位飛升境修士,耗得過一位幾近大道、可與天地同壽的合道之人?

  當然,話說回來,有資格真正將十四境視為大道之上的假想敵,看遍天下的上五境,好像也沒幾個。

  對於術法殺力的追求,幾乎人人皆有執念。
就像夜航船上的吳霜降,就需要精心模仿鑄造出四把仙劍,補上這個欠缺的環節。

  陳平安輕聲道:“也沒什麽捷徑可走,煉劍之餘,躋身武道神到一層之前,就隻能是在符法和雷法上邊多花心思。

  謝狗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研習火法,可能會比較符法和雷法更有效。
遠古天庭雷部諸司,大緻手段,我還是清楚的,確實威勢強大,若是疊陣組成雷局,大範圍殺傷更是一絕,但要說純粹看待高度的最高處所在,似乎還是略顯美中不足。

  “但凡是個粗通煉丹的遠古道士,早就都清楚一件怪事了,世間最低溫是有個限度的,最高溫卻是近乎高到無止境的。

  “故而曾有定論,道士單靠修行水法,最高成就,恐怕還是無法躋身十四境。
修行火法,反而有一線機會。
所以隻論殺力的高低,修煉火法的可能性要更大。

  要說傍身手段,陳山主是不少的。

  若是以合道十四境作為終點,皆是通天的道法,條條大道可走。

  一丟進十四境這麽個無底洞,全是雞肋,處處是半吊子的手藝。

  陳平安收起那杆旱煙,山上人物嗜好這一口的,倒也有幾個,例如佟山君,還有山海宗的那位女子宗主。

  謝狗好奇問道:“先前算出了範銅跟謝三娘的兩條主要道路,都是奔著這邊來的,所以山主就在這邊守株待兔,可是山主就沒有順便算一算自己給出神仙錢之後的大緻結果?

  陳平安搖搖頭,“沒算這個。

  謝狗伸出手掌放在眉端,作舉目眺望狀,說道:“那我就可以給句準話了,範銅和謝三娘肯定不會來這邊,看路線,他們好像朝一處仙家渡口去了。
兜裡揣著兩顆谷雨錢,這可是一筆巨款,估計他們是怕這裡的山神老爺見財起意,別一個不小心,沒撈著鐵飯碗,反而丟了腦袋。
山主就別在這邊浪費光陰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我們稍坐片刻就繼續趕路。

  謝狗見山主掏出一本帳簿似的空白冊子,將那些細節一一記錄在冊,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個粗淺道理,謝狗當然懂,此外關於籠中雀小天地的布置法式,謝狗在扶搖麓道場幫著護關期間,閑暇時也會與走出屋子的陳平安扯幾句,隻是她不太理解隔壁山頭的那些煉氣士,就跟路邊隨處可見的花花草草差不多,值得他這麽興師動眾嗎?
看他的筆記內容,好像有個一以貫之的宗旨,就是要為每個人物額外尋出個“不一樣”來,比如段玉笏腰間懸掛的一隻老舊香囊,梁錚略帶口吃的濃重鄉音。

  所以謝狗忍不住問道:“山主遊歷次數頗多,照理說會記住很多的人和事才對,何必上心這些庸碌人物。

  陳平安解釋道:“那會兒沒怎麽用心,看待人事不夠全面,總體印象比較浮淺,不作數,很難作為底稿。

  謝狗欲言又止,當我傻子麽。

  陳平安補充道:“所謂浮淺,是說我當年更多在意一個人的好壞和一件事的對錯,就容易掛一漏萬,搞不清楚底色。

  謝狗皺眉道:“底色?

  陳平安微笑道:“比如一位飛升境圓滿、道齡長達萬年的女子劍仙,為何會在此時此刻與旁人詢問‘底色’,謝狗也好,白景也罷,她的這個‘為什麽’,就是人物的底色之一。

  謝狗換了個問題,“餘時務他們幾個的手邊事務,現在好像還是在死物上邊下死功夫,數量再多,終究活不過來。
一旦涉及到人,尤其是涉及複雜的人性,他們總要各自觸景生情,觸事變通,各有各的喜怒哀樂,且有理有據,至少是表面上,得讓旁人覺得一個個活潑靈動,不刻闆不僵硬,如此一來,你總得有一套內在脈絡作為支撐他們思路的塑造之法吧?
這類很基礎的營造法式,好像才是重中之重,是不是要比底色更底層?

  陳平安輕輕撫掌,“按照初步估算,需要搖六次色子。

  謝狗疑惑道:“色子?
那種賭桌上的小玩意兒?

  陳平安說還不太一樣,左手從袖中摸出一顆小暑錢,隨便丟在右手心,再攥在手心,輕輕晃了晃,“隻是個不太恰當的例子。

  謝狗問道:“先分出個清晰的善惡人,來做籠統的好壞事?

  陳平安搖搖頭,“一開始,我的確是這麽想的,結果很快就發現不對。

  謝狗靜待下文。

  陳平安笑道:“天機不可洩露,先跳過這個環節。

  謝狗擡起手,隨隨便便就聚攏了顏色各異的五行之氣,退一步說,哪怕是汲取天地靈氣,能有謝狗這種速度,就已經難度極高,陳平安目前就肯定做不到,何況謝狗收攏的,還不隻是將天地之氣分出個清濁而已,她抖摟的這一手,算是名副其實的抽絲剝繭了。
她將這些粹然精純的五行之氣,塑造成不同的色子,有三棱錐形狀的四面體,最常見的正六面體,星體形狀的十二面體等。

  陳平安好奇問道:“能學?

  謝狗臉色尷尬,“學是能學,教是沒辦法教的。

  她當年是遠遠看過三山九侯先生一場傳道,純屬觸類旁通而來。

  言外之意,山主學不學得會,得靠自己的悟性,她不會教,教不會。

  再說了,與人偷師,見好就收,一向是自家山主的看家本領。

  謝狗還是不打算讓山主繞過那道關隘,追問道:“不必洩露天機,可以籠統言之?

  “真的隻能說幾句含糊話了。

  陳平安撚起那顆小暑錢,思量片刻,找了兩個替代說法,緩緩道:“天,人。
或者是‘我’,小天地,‘我’之外的天地萬古萬物’,大天地。
這兩者的靈感,都來自道祖三千言的那句‘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
’可以衍生出很多的正反面,往外走,往內收。
利己的,利他的。
向生的,求死的……”

  “等等,等等!
先讓我頓一頓緩一緩!

  謝狗趕緊伸出手,示意山主別著急往下說,她瞪大眼睛問道:“首先,我就有疑惑了,世間有靈眾生,求活之心,與求死之心,當然是相反的,但如何是一般……大小、輕重的?
無論是市井坊間的凡俗夫子,還是入山修道的,哪個不是強烈想活,想長壽,想長生?

  山主你可不能為了顯擺學問就把我帶溝裡去啊。
坐而論道一事,可比天大呢。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暫時擱置異議,當我沒說這一點。

  謝狗扶了扶貂帽,習慣性拿手心摩挲著下巴,“細細琢磨,好像有那麽點意思。

  晃了晃腦袋,謝狗繼續說道:“再往前推一步到最早的定論,甭管是道祖劃分的人道天道之別,還是以我對我外天地,會不會不夠均衡?
比如我之小天之大,這個作為起始點的第一顆色子,會不會輕重過於懸殊?
前邊的生死論,我可以將信將疑,在這一點上邊,我可是十分……七八分篤定的!

  我讀書是少了點,但是山主你可別誆我,得以誠待人的。

  陳平安正色說道:“我之無,天之有。
由此可得,若是你不視無為一般之無,反而視之為有。
那麽我之無之有,不正好就是天之有之無嗎?

  謝狗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有你這麽聊天的,不是誠心耍無賴嗎?

  陳平安微笑道:“源於佛家,但是最早的靈感來自郭竹酒跟裴錢說的一句話。
”(注1,611章《左右教劍術》)

  那會兒的兩個小姑娘剛認識沒多久,當然是在吵架拌嘴了。

  要想超脫文字障,就要跨過重重藩籬,需要糾正許多根深蒂固的既有觀念,物之輕重,形之高低,光陰長短,心之大小等等。

  趁著天地之間猶有神靈存世,精怪煉形,道法可以顯化為仙術,歸根結底,還是人間猶有靈氣存在,人可煉氣求長生。

  謝狗突然問道:“陳平安,你見過真正的道家陰陽魚了?

  陳平安疑惑道:“怎麽講?
有說頭?

  既然謝狗選擇直呼其名,那就意味著肯定是件緊要事。

  但是謝狗眨了眨眼睛,立即岔開話題,讚歎不已,“好大一個開頭,天人有別與天人合一,這可是十四境起步哇!

  陳平安笑道:“要麽是從高到低,高屋建瓴,要麽是從低到高,積土成山。
按照我的性格和成長環境以及修行歷程,其實更適合從低處著手,但是恰恰是我的性格,會讓這種事情變得過於緩慢,動輒消磨百十年光陰,才有可能鋪好自以為滿意的‘地面’,如今正值萬年未有的大變局,畢竟容不得我細工出慢活。
如今就多出了這麽些新十四境,再過個百來年,往昔均攤到浩然每個洲才一兩個的飛升境,未來數量如何,天曉得。
老觀主說那青冥天下十四州,未來一州冒出一個十四境,擱以前是癡人做夢,往後就不值得稀奇了。
以後等我真正閑下來了,說不定可以推倒重建,反其道行之。
之前在小天地裡邊,給餘時務他們幾個抖摟了一手,當時那隻篩子有七層。

  謝狗咧嘴笑道:“聽山主說這些,可比腳上拖倆鞋子掃地有趣多了。

  顯而易見,先前說陪著山主一起閑逛不乏味,是句客套話,現在這句才是真心話。

  陳平安說道:“你這個比喻就很有趣了。

  謝狗學小米粒唉了一聲,擺了擺手,“咱們落魄山,可不興相互吹噓那一套。

  陳平安忍俊不禁,收起冊子,從袖中摸出一隻木匣,擺放著十幾把不同材質的“袖珍飛劍”,或玉或翡,或銅或鐵或木,還有黃金白銀等。

  謝狗瞥了一眼,誤以為自己眼拙,沒瞧出它們的真實品相,便又掃了兩眼,她終於可以確定,一水的假貨啊。
山主這是鬧哪樣?

  陳平安微笑道:“假冒一位能夠以氣馭劍的江湖小宗師,假裝自己是一位可以飛劍取頭顱的陸地劍仙。

  謝狗表示服氣。

  陳平安說道:“等到寶瓶洲事了,我就會遊歷浩然九洲,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

  參加劉羨陽的婚禮,這當然是最緊要的事情,沒有之一。
入京正式就任大驪國師,薪俸一事,與皇帝關起門來好好談,看看能不能在金精銅錢上邊得點好處。
年中的青杏國及冠禮慶典,爭取早點幫助丁道士證道飛升,開辟出一條前無古人的嶄新飛升法。
從真武山那邊收取甲六山僅剩的斬龍台,重新煉劍和縫補法袍,打造出籠中雀第一座小千世界的雛形,約上張山峰找徐遠霞好好喝頓酒,請蘇子幫忙寫個序,找家書坊將那本遊記版刻印行。
再走一趟五彩天下……

  謝狗點頭道:“小陌說過,山主早就跟劉景龍約好了的,要一起遊歷諸州,身邊不帶扈從。
後來網開一面,願意帶著小陌。
看得出來,小陌對這件事,嘴上不說什麽,心中頗為自得。

  陳平安笑了笑,實誠道:“那算什麽網開一面,純粹就是擔心自己樹大招風,境界跟名氣不匹配,在外邊逛蕩,容易出意外,有小陌在身邊,就可以放心很多。

  謝狗揉著下巴,“如果山主不是有這麽多重身份,換成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寶瓶洲散修,那麽去別洲遊山玩水,一路上想要少些憋屈,多點痛快,金丹是底線,元嬰境馬馬虎虎吧,也能湊合,對付著用了。
再加上個劍修身份,其實已經算是比較舒坦了。
可山主畢竟不是一般人,‘變天’之前,當初沒有玉璞境,確實容易心虛,如今呢,都是名副其實的劍仙了,會不會想著把小陌撇開啊?

  小陌有一點長處,就是他打定主意收斂神氣的時候,旁人完全可以當他不存在。
綠葉襯紅花,不管走在哪裡,在什麽情境當中,他都可以把自家山主襯托得很好,不單單是從不喧賓奪主,而是可以視為影子一般,如果說夜行時分,還不明顯,但是隻要遇到事情了,宛如白日青天,退居幕後的小陌走到前台了,哪怕還是影子,但是大太陽底下的影子,能跟月色下的影子一樣?
那會兒的劍修小陌,又是怎樣的景象,與之敵對者感受如何,這一點,鎮妖樓的青同可能會理解得比較深刻。

  當然了,這些都是老廚子的說頭,謝狗自己可說不出這種講究話。
崔宗主和周首席就不行,實在是太……風騷了,哪怕他們不說話,隻是站在陳山主身邊,刻意裝聾作啞,還都是遮掩不住他們身上的那種酒氣。

  陳平安笑道:“回頭我可以帶上你們倆一起,學隔壁山頭他們,越好時間地點碰頭,不用朝夕相處,有事打聲招呼就好了。

  謝狗眼睛一亮,果然當官好啊,自家山主還是很器重自己這位次席的!

  想起先前謝狗那個關於陰陽魚的說法,陳平安也反問一句,“謝狗,你見過影子的影子嗎?

  謝狗一臉茫然,試探性問道:“是陸沉說過的那個?
齊物論裡邊的罔兩問景?

  “不是講這個的。

  陳平安搖搖頭,隨即笑問道:“你連這個都知道了?

  謝狗笑哈哈道:“純屬無聊嘛,學一學仙尉道長,隨便看點雜書打發打發光陰,我跟每天隻知道點菜的米大劍仙和鍾大宗師他們隻是瞧著像,實則大不一樣!
賊有上進心!

  陳平安憋著壞,笑眯眯道:“先前在合歡山那邊,我一句話差點把陸掌教給說哭了。

  謝狗滿臉震驚,萬分好奇,“給說道說道。

  陳平安說道:“他一直苦求某個答案,這個答案甚至看得比他自己的大道性命更重,簡而言之,就是有希望幫他躋身十五境的解夢一事,都可以為此事讓位。

  謝狗點點頭,“陸沉的腦袋瓜子,會這麽想,沒毛病!

  謝狗大緻猜得到答案,遠古天庭共主,那位據傳有可能是十六境的存在,陸沉追求的那個一,或者說道祖心目中的道,到底是什麽。
他當初為何會那麽做,為何會失蹤,到底是有意為之還是不得已為之,到底是在作壁上觀,還是在哪裡……都是近乎不可探究真相的永遠的未知。

  陳平安收斂笑意,神色複雜,“曾經陸道長在我心目中,就等於,或者說約等於人間的道士。
分量很重。

  謝狗還是點頭,這是一筆糊塗帳。
算帳歷歷分明如二掌櫃,也要過一過不為人知的心關。

  哈,山主還是看重和放心自己啊,不見外!
就是以後不曉得是改口喊自己嫂子還是弟媳?
或者喊小陌姐夫或是妹夫?
哈哈,她覺得好像都不錯,看山主的心情。

  陳平安望向那個傻樂呵的謝狗,緩緩說道:“如果說陳平安跟周密,由於各佔半個一,成了某個影子的影子。

  謝狗聞言瞥了眼山主,本來說好是當個笑話講的,可是看陳平安的神態,認真得很呐。

  雙方沉默片刻,不知為何,陳平安依舊看著貂帽少女,說道:“我跟陸沉說的那句話,其實恰好就是我先生最推崇的那篇齊物論,裡邊的一句玄言狂話,‘天地與我為一,萬物與我並生’。

  謝狗神色肅穆,擡起手,沉聲道:“打住!
山主,咱們先不聊這個啊,我還想好好練劍,躋身十四境的!

  陳平安的意思,再簡單不過了。

  你陸沉不是找那個一嗎?
那你就是在騎驢找驢一般了。
都是出卷的考官了,還要自己答卷嗎?

  若說陸沉都是如此,此刻陳平安眼中的謝狗也好,白景也罷,誰能逃得掉?

  因為我們所有人所有物,本來都是道上的那個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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